死寂,如深埋地下的古墓,将整个石室包裹得密不透风。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朽混合的腥气,每一粒悬浮的微尘都仿佛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
萧临渊握着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的冷汗几乎要浸透刀柄的缠绳。
他身边的几名护卫更是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肌肉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只待那致命的一瞬。
然而,预想中的疯狂扑杀并未到来。
那些尸傀,那些刚刚还因锣声而狂暴的行尸走肉,此刻竟如同一群断了线的木偶,僵立在原地。
它们的身体保持着前倾的攻击姿态,枯瘦的手爪弯曲成钩,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一双双浑浊的眼球在眼眶里无意识地转动,却始终没有踏出那最后一步。
苏清欢的心跳在最初的惊骇后,反而奇异地平复下来。
她没有去看尸傀们狰狞的面容,而是死死盯着它们脚下的动作。
不,它们并非完全静止。
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尸傀的身体正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近乎不可见的频率在原地轻轻摇摆,脚踝处的骨节偶尔会发出一声轻微的错响。
这节奏……好熟悉。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方才那七声穿云裂石的铜锣巨响。
第一响短促如爆豆,第二响绵长如抽丝,第三响转折急促……七声锣响,间隔、长短、轻重,绝非胡乱敲击!
那是一种韵律,一种……火候的掌控!
苏清?欢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本草注》残页,目光如炬,迅速扫过上面关于“惊蛰炙法”的记载。
所谓炙法,本是药材炮制中的关键,讲究以火候催发药性,多一分则焦,少一分则生。
而这“惊蛰炙法”,更是其中最霸道繁复的一种,需分七个步骤,对应七种截然不同的火候,用以唤醒那些沉睡最深、药性最烈的“死药”。
残页上,那七个步骤的描述,与方才的锣声间隔、节奏、韵律……竟能严丝合缝地一一对应!
“我明白了……”苏清欢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不是所有的锣声都是催命符,特定的组合才是开启杀戮的钥匙!就像做一道‘佛跳墙’,每一种食材下锅的时机都分毫不差,这锣声就是催动它们体内毒性的‘火候’!”
她豁然开朗,那股盘踞在心头的巨大恐惧瞬间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明悟所取代。
控制它们的不是声音本身,而是声音组成的“指令”。
既然有“杀”的指令,那就一定有“停”的,甚至……“醒”的指令!
她的视线越过重重尸傀,落在了石室中央那个巨大的铁笼里。
笼中的少年依然蜷缩着,身体在锣声停息后不再剧烈抽搐,但空洞的眼神昭示着他仍被困在无边的噩梦里。
苏清欢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萧临渊等人险些惊呼出声的举动。
她缓缓迈开脚步,竟主动朝着那群蓄势待发的尸傀走去。
“你疯了!”萧临渊压低声音,一把想拉住她。
苏清欢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别怕,它们在等‘菜谱’的下一步,但现在,我要换个菜系了。”
她没有再理会身后的惊愕,一步步走近铁笼。
那些尸傀的头颅随着她的移动机械地转动,浑浊的眼球死死锁定着她,喉咙里的嘶吼声也变得粗重起来,仿佛引擎即将重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清欢停下脚步,与笼中少年隔着冰冷的铁栏相望。
她没有拿出任何药材或武器,只是微启双唇,一段轻柔、古朴,带着几分烟火气的歌谣,如山间清泉般在死寂的石室中流淌开来:
“姐姐铲,姐姐锅,蒸出月亮照山坡……”
歌声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某个尘封己久的锁孔。
笼中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从喉咙深处挤出了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下半句:
“腊……腊八粥,元宵果……妈妈……说甜……能压苦。”
轰!
苏清欢的眼眶瞬间滚烫,灼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这首《灶娘调》是母亲哄她入睡的摇篮曲,而后面这半句,是母亲根据她的口味,独创的变调版本!
母亲曾笑着说,寻常的灶娘调太清淡,她苏家的女儿,就算唱小曲,也得带着点甜味儿,因为生活太苦,要自己加糖。
这支曲子,除了她们母女,世上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强忍住喉头的哽咽,继续唱了下去。
曲调一转,从温婉变得轻快,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
随着每一个音符的跳动,少年眼中的混沌就消散一分,清明就凝聚一寸。
终于,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青涩的脸颊上滚落,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不止是他。
周围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尸傀,竟也随着歌声,一个接一个地停止了嘶吼。
它们缓缓放下了高举的利爪,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最后竟全都如犯了错的孩子般,低头垂手,静静地立在原地,仿佛在聆听一场阔别己久的训诫。
整个石室,杀气尽消。
萧临渊和他身后的护卫们己经彻底石化,他们握着刀剑,看着眼前这堪称神迹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用歌声……镇住了他们?”萧临渊的声音艰涩无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清欢转过身,抬手拭去眼角的,点了点头:“我妈教过我,真正的药膳,不止能入口,还能入耳。有些深藏在骨子里的味道,得靠特定的声音才能‘煎’出来,‘熬’出来。”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首刺向早己在地的崔九。
“崔九,你从我母亲那里偷走‘安魂方’的时候,有没有附带这段歌谱?没有吧?”她一步步逼近,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所以你只知道用药物和锣声让他们忘记痛苦,变成没有知觉的傀儡,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用这味道,让他们真正醒来!”
崔九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他跪倒在地,双手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他不疼……我只是想让他不再疼了啊!”
苏清欢没有再看他一眼,当机立断,声音清亮而果决:“所有人听令!把我们带来的‘惊蛰露’,按照一比一百的比例兑入清水,全部灌入地下的供水管道!让它流遍整个矿区的每一个残余毒灶!”
她又转向那个刚刚苏醒,眼神还有些迷茫的少年,以及他身边几个同样被歌声唤醒了些许神智的孩子:“小石头,你带着他们,去矿区的各个路口,大声唱我接下来教你们的歌!”
她迅速将《灶娘调》的曲调改编,填入了全新的词句,词中尽是些辛辣爆裂的食材,她称之为“破障词”:“辣椒红,花椒炸,呛得鬼怪睁不开眼啦!姜丝烫,蒜泥辣,烧得昏沉都滚吧!”
小石头和孩子们虽然虚弱,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毫不犹豫地记下歌词。
很快,稚嫩却坚定的歌声,伴随着稀释后的药水,如燎原之火般在整个灰败的矿区蔓延开来。
效果立竿见影。
不出半个时辰,那些散布在矿区各处、或狂躁或麻木的受控者,纷纷开始剧烈呕吐,吐出的尽是些黑色的污秽之物。
随后他们便一头栽倒在地,昏睡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眼中虽满是茫然与虚弱,但那份属于“人”的神采,却己然回归。
黎明时分,第一缕晨光刺破北岭的余烟。
苏清欢站在被彻底焚毁的主灶前,用一块烧焦的木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壁上,用力刻下了三个大字——醒灶台。
她将那只在混乱中幸存下来的青铜甑锅安置在石壁顶端。
朝阳的光芒恰好照射在甑锅的曲面上,经过反射,在对面的墙壁上投下了一片奇异的光影。
光影交错,竟构成了一幅脉络清晰的地图!
“是……是《玄阙宫地形图》!”萧临渊失声惊呼。
那地图比他们之前获得的任何残片都要完整,清晰地标注着三条通往宫殿核心的隐秘路径。
而所有路径的终点,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药心殿!
小石头,那个被她第一个唤醒的少年,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条蜿蜒曲折、看似最为绕远的路。
他捡起一截炭条,在地图旁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走这条……有水,没锣。”
这简单的六个字,却是用无数生命换来的血泪忠告。
启程的前一夜,万籁俱寂。
苏清欢独自来到那面“醒灶台”石碑前,借着松脂火把微弱的光,在石碑的另一侧,刻下了最后一行字:
苏氏炊事录·元年春·灰壤篇。
下方,她列出了三项清晰的任务:一,沿前朝军道南下,寻玄阙宫。
二,绘制完整节气锣谱,寻破解之法。
三,准备“反炙药引”,备将来之战。
在所有字的末尾,她停顿了许久,最后轻轻添上了一句,字迹因用力而深入石壁:
“妈,我听懂你的菜了。”
当她吹熄火把的刹那,松脂的余烬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
也就在这一刻,远方群山之巅,那座他们来时见过的,早己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锣,在没有任何外力敲击的情况下,竟自行——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那震颤无声无息,却仿佛一道无形的涟漪,瞬间扫过整个山野。
黑暗中,萧临渊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凛。
他望向苏清欢那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瘦削却挺拔的背影,沉声说道:“接下来,是我们去找他们算账了。”
苏清欢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腰间那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饭盒。
那动作,温柔而珍重,像是在抚摸一封迟到了整整十年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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