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港岛，山顶的薄雾如同稀释的牛奶，缠绕在苍翠的林木间，也模糊了山下维港两岸初亮的灯火。这是一处僻静的观景台，并非恋人约会的热门地点，却更适合一场清醒的告别。
高诗慧先到的。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身形挺拔地靠在栏杆边，望着脚下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璀璨。风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带来深秋的凉意，也让她因连日奔波谈判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片刻。只是那松弛里，浸满了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清明。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却不复往日轻快。她没有回头，首到梁允文站定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那片璀璨的沉默。
“这里看下去，像不像一盘流动的珠宝？”梁允文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
高诗慧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可惜，再美的珠宝，也有标价。而有些东西，无法用价格衡量，却需要用代价去换取。”
梁允文侧过头，凝视着她被山风吹得有些发红的侧脸。她瘦了些，眼下的淡青显示着睡眠的不足，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只是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碎裂过的痕迹。他知道那痕迹从何而来——从股灾惊涛骇浪中的力挽狂澜，从家族内部倾轧下的勉力支撑，从无数个权衡利弊的不眠之夜而来。
“你决定了。”这不是一个问句。在接到她电话，听到她选择在这里见面时，他就己经知道了答案。这个地方，是他们几年前一次畅谈未来时偶然发现的，当时她说，喜欢这里的开阔和安静，能让人想清楚很多事情。
高诗慧终于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温和，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清澈和一种全然的懂得，这让她心头猛地一酸，几乎要维持不住冷静的表象。
“允文，”她深吸一口气，字句清晰地，如同在董事会上陈述一项重大决议，尽管指尖在风衣口袋里微微颤抖，“高家需要喘息，需要时间，也需要新的支点。徐家能提供这些。”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说出最核心，也最伤人的那句话：“不是我选择了一条更轻松的路，允文，从来不是。而是我背负的东西，它……太重了。重到个人的喜怒哀乐，必须排在后面。”她的目光越过他，投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是港岛与新界交界处模糊的山影，“我的目标，不只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或者一段纯粹的感情。我想要的，是让高家这艘船不至于沉没，甚至……有机会能驶向更广阔的海域。这需要力量，需要联盟，需要牺牲一些……非常珍贵的东西。”
比如你。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梁允文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愕或愤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将此刻的她，深深地刻进脑海里。他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他知道她骨子里的骄傲和野心，也知道她对家族那份近乎固执的责任感。股灾之后，他亲眼看着她如何殚精竭虑，如何以惊人的魄力和智慧稳住局面，但也看着她如何被现实一寸寸磨去身上那些柔软的光泽。
“我明白。”他轻声说，这三个字像温暖的羽毛，轻轻拂过高诗慧紧绷的心弦，却带来更深的痛楚。“从你第一次带我看你书房里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指着上面高家生意涉足的点，眼睛发光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将来都要插上我们的旗帜’时，我就明白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心疼，有无奈，也有全然的释然和理解。“诗慧，你从来就不是一只应该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雀鸟。你的翅膀生来就是为了搏击长空，俯瞰山河的。如果和徐家的联姻，能让你飞得更高，更稳，那我……”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我有什么理由，用什么‘爱’的名义，去折断你的翅膀，把你拉回我这小小的、只容得下画布和颜料的天地里呢？”
高诗慧的眼圈瞬间红了。她预料过他的痛苦，他的不解，甚至他的指责，却唯独没有预料到如此透彻的理解和近乎残忍的包容。这比任何责备都让她难受。
“允文，对不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不要说对不起。”梁允文摇头，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她扶着栏杆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这段日子，是我生命里最明亮的时光。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感情可以如此棋逢对手，如此彼此照亮。”
他收回手，重新插回大衣口袋，仿佛那样才能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我只是心疼你。这条路，你会走得很累，很孤独。徐启洋……他是个不错的合作者，但给不了你想要的灵魂共鸣。”
他太了解那个圈子，也太了解高诗慧内心对精神世界的苛求。
“我知道。”高诗慧低下头，看着脚下深渊般的城市灯火，“但这是我选的路，再难，我也会走下去。感情……或许以后会变成奢侈品。”
“那就去做你该做的事。”梁允文的声音变得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承诺般的郑重，“高诗慧，去展翅高飞吧。去实现你地图上的那些目标，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不必回头，也不必觉得亏欠。”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而我，梁允文，会在这里，在我的世界里，用我的方式，永远给你最大的支持。无论你何时需要，一个电话，一声招呼，我都在。不是以恋人的身份，而是以……以最懂得你，也最希望你好的，朋友的身份。”
这不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而是他能为她想到的，最体面、也最长久的守护方式。将汹涌的爱意，沉淀为静默的守望。
高诗慧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迅速被冷风吹散。她没有擦拭，任由这短暂的情绪宣泄。她知道，过了今晚，她必须穿上更坚硬的铠甲，去面对新的战场。
“谢谢……”她哽咽着，除了这两个字，不知还能说什么。
梁允文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连同这山巅的雾与灯，一起收藏。“保重，诗慧。”
说完，他毅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入渐浓的暮色与雾气之中。他的背影挺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任何一丝留恋的表露，都可能动摇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高诗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山风更冷了，吹得她浑身冰凉。脚下的港岛依旧灯火辉煌，那是一片由资本、欲望、机遇和风险交织成的浩瀚海洋。而她，即将登上另一艘装备更精良的大船，驶向未知的航程。
她失去了爱情，或许也得到了另一种意义上更永恒的情谊。痛楚是真切的，但前路也是清晰的。
她抬手，轻轻抹去脸上最后的湿痕，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
展翅高飞。她在心里默念着这西个字，然后转身，走向与梁允文相反的方向，步伐沉稳，一步步融入属于她的、无法回头的命运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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