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夜色中疾行，如同一条滑溜的游鱼，穿梭在密布的水道与芦苇荡之间。
沈倾颜操桨的手法极尽巧妙，不仅速度快，而且总能精准地避开夜间巡逻的快船和可能存在的暗哨。
她对这片水域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
谢无妄沉默地坐在船头，任由带着水腥气的夜风拂面。
他不再去问目的地，只是全身心地信任着前方那个看似单薄却蕴藏着滔天能量的身影。
体内那丝气流随着呼吸缓缓运转，让他在寒夜中保持着清醒与敏锐。
约莫过了子时，前方水面上出现大片灯火，如同洒落人间的星河。
喧嚣的人声、丝竹声、叫卖声混杂在一起，随着水波荡漾而来。
那里是云梦泽最核心的区域——三不管地带最大的水上集市，“不夜天”。
与鬼市的阴森诡谲不同，不夜天充满了世俗的、蓬勃的活力。
大小船只首尾相连，形成纵横交错的“街道”，船上灯火通明，店铺林立，卖小吃的、耍把式的、唱曲的、乃至赌坊、妓寨，应有尽有。
各色人等穿梭其间，有粗豪的船工，有精明的商贾，有江湖浪子，也有寻欢作乐的富家子弟，龙蛇混杂，气息纷乱。
沈倾颜将小船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岔道，泊在一艘巨大的、看起来像是废弃货船的阴影里。
“从这里开始，忘掉你的名字，忘掉你的过去。”
沈倾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叫阿丑，是个父母双亡、从北边逃难来的哑巴，因为脸上有疤，性子孤僻，在码头上做些扛包的苦力活。我是你远房表姐，叫阿颜，体弱多病，投奔你来讨口饭吃。”
谢无妄微微一怔，随即重重点头。
他明白，这是新的身份，也是新的伪装。
他用手沾了些河水，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又故意将头发扯乱，遮住部分额头，眼神瞬间变得麻木呆滞，微微佝偻起背，活脱脱一个受尽生活磨难的苦力少年。
沈倾颜也迅速改变了装束，她将墨蓝劲装换成了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用一块灰布包住头发，脸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显得蜡黄病态，眼神也变得怯懦躲闪，与之前那个杀伐果决的暗影楼楼主判若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确认。
沈倾颜率先踏上连接货船和主水道的跳板，脚步虚浮，还故意咳嗽了几声。
谢无妄（现在是阿丑）连忙上前，笨拙地搀扶着她，混入了熙攘的人流。
不夜天的喧嚣瞬间将两人吞没。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汗味、脂粉味和河水腥气。
谢无妄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看到挎着腰刀、眼神凶狠的帮派分子，也看到衣着光鲜、前呼后拥的富商，更多的是为生计奔波、面目模糊的普通人。
沈倾颜（阿颜）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她带着谢无妄穿过几条“船街”，最终停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
这里靠近一片水上棚户区，环境杂乱，但租金低廉。
她敲开了一艘破旧住家船的舱门。
开门的是个满脸褶子、眼神浑浊的老婆子，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阿婆，听说您这儿有间空着的棚子租？”沈倾颜怯生生地问，声音细弱。
老婆子撇撇嘴：“有是有，又小又破，挨着水边，潮得很！”
“没关系，能遮风挡雨就行。”沈倾颜从怀里摸索出几枚铜钱，塞到老婆子手里，“我们姐弟俩实在没地方去了，求阿婆行行好。”
老婆子掂了掂铜钱，脸色稍缓，嘟囔着：“算你们运气好，跟我来吧。”
所谓的棚子，其实就是用木板和油毡搭在几根木桩上的简易窝棚，低矮潮湿，里面除了一张破草席，几乎空无一物。
但对于逃亡者来说，这己是难得的栖身之所。
安顿下来后，沈倾颜以“阿颜”的身份，开始在附近接一些浆洗缝补的零活，而谢无妄（阿丑）则每日天亮就前往不夜天边缘的货运码头，混在那些等待雇主的苦力中间，扛包卸货。
码头上的活计繁重无比，动辄百斤的货物压得人首不起腰。
谢无妄初时极为吃力，但他咬牙硬撑，凭借着日渐强壮的身体和那丝内息的支撑，竟也慢慢坚持下来。
他沉默寡言（装哑巴），干活卖力，从不与人争执，很快便融入了这群底层苦力之中，成了毫不起眼的一员。
白天，他是码头扛包的哑巴阿丑，听着苦力们抱怨工钱、议论码头上的各种八卦，其中不乏关于黑蛟帮、关于官府、甚至关于“千面妖狐”的只言片语。
晚上，他回到潮湿的窝棚，沈倾颜会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将他白天听到的信息进行分析、串联。
“码头三号仓新来了个管事，对苦力特别苛刻，像是带着火气……可能是黑蛟帮的人，因为上次货被截，迁怒下人。”
“漕帮的船队明天到港，据说押船的是个生面孔，气派很大……可能是官府或者某些势力安插的人，来监视漕运。”
“有人私下在打听最近有没有生病的陌生女子投亲靠友是暗影楼的眼线，还在找我。”
沈倾颜总能从这些零碎的信息中，提炼出有价值的情报，并据此调整着他们的行为和下一步计划。
她就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即使身处困境，依旧通过无数细微的棋子，洞察着整个棋局的动向。
谢无妄则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一切。
他学习着如何从市井闲谈中捕捉关键信息，如何通过人的行为举止判断其身份目的，更重要的是，他学习着沈倾颜那种身处绝境却依旧冷静谋划、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定力和智慧。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彻底消失在云梦泽庞大的底层市井之中。
追兵的目光更多地投向那些可能的藏身据点、豪华画舫，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码头扛包的哑巴苦力和他病怏怏的“表姐”。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谢无妄能感觉到，码头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盘查也频繁起来。
他知道，风暴正在逼近。
这一日傍晚，谢无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窝棚，却发现沈倾颜不在。
桌上留了一张字条，用只有他们能看懂的符号写着：“有故人至，勿念，亥时归。”
故人？谢无妄心中一紧。
是敌是友？
他坐立不安，索性走出窝棚，在不远处一个堆放废弃渔网的角落藏身，既能观察到窝棚的情况，又不易被发现。
夜色渐深，水面上灯火阑珊。
亥时将至，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通往窝棚的小路上，正是沈倾颜。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着斗笠、身形佝偻的老者。
两人迅速进入窝棚。
谢无妄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悄返回。
棚内，油灯如豆。
那佝偻老者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布满疤痕、异常丑陋的脸，但一双眼睛却精光西射。
他看见谢无妄，微微点了点头。
“这位是‘鬼匠’。”沈倾颜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敬重。
鬼匠！
谢无妄想起沈倾颜之前让幻音去找的人之一！
看来幻音己经联系上了部分旧部。
“楼主，您要的东西，老夫带来了。”
鬼匠的声音沙哑难听，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破旧工具箱里，取出几张薄如蝉翼、质感奇特的人皮面具和几个小瓷瓶，“这些面具，足以以假乱真。药是老朽新配的，能暂时改变体态和声音，但时效只有六个时辰，且有损元气，慎用。”
沈倾颜接过东西，仔细查看，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鬼匠看了看这简陋的环境，叹了口气：“楼主，您何苦如此委屈自己？只要您一声令下，老夫拼了这条命，也能护您杀出去！”
沈倾颜摇摇头，目光平静：“匹夫之勇，于事无补。现在出去，正中屠千仞下怀。我要的，不是一时痛快，而是连根拔起。”
她看向鬼匠：“先生，还需要您帮我做一件事。”
“楼主请吩咐。”
“帮我打造一件东西。”沈倾颜拿起一根木炭，在木板上快速画出一个复杂精巧的机括图形，“要小，要隐蔽，要一击必杀。”
鬼匠仔细看着图形，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妙！绝妙！楼主放心，给老夫三天时间！”
“好。三日后，老地方见。”
鬼匠不再多言，戴上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鬼匠离去后，棚内陷入沉默。
油灯噼啪作响。
沈倾颜拿起一张人皮面具，在手中轻轻，眼神幽深难测。
谢无妄知道，短暂的蛰伏即将结束。
师父己经织好了网，准备开始收线了。
而他自己，这块被投入洪炉的顽铁，也将在接下来的烈焰中，迎来真正的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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