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尉领命而去，钱婆子凄厉的哀嚎声逐渐消失在前厅之外，只留下一地死寂和愈发浓重的敬畏。
沈惊晚连杀三鸡，用的分别是家法、律法与心法，己然将权威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然而，就在她以为可以正式开始清查工作之时，那个一首如同雕塑般沉默的啸月卫指挥同知，陆珩，却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沈管家，手段果然非凡。”
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压迫感。
“区区家宅之事，就不劳王副尉他们了。”
陆珩说着，竟是对着门外摆了摆手，示意刚刚离开的王副尉等人不必真的将钱婆子带走，只需看押即可。
随即，他转过身，那双隐藏在银狼面具后的鹰隼之目，重新锁定了沈惊晚。
“不过，家事归家事，国事归国事。”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我等奉皇命清查的是前朝余孽党羽，此事关乎江山社稷，非同小可。”
“为了防止任何可能的串供、毁证行为，从现在开始，尚书府内所有人员，必须全部集中到这前厅之内，由我啸月卫统一看管，不得随意走动。”
他环视着跪了一地的下人，声音冷硬如铁。
“同时，府内所有库房、账房、以及各处院落，都将由我的人即刻查封。”
“在清查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任何人。”
他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从管家沈忠的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还是落回到了沈惊晚的身上。
这番话，看似是公事公办的雷霆手段，实则却是对沈惊晚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一次釜底抽薪式的毁灭性打击。
皇帝的旨意，是让沈惊晚“协同”清查。
但陆珩此刻的行为，却是要将她这个“协同者”彻底架空！
他要将所有的人、所有的物证，全部置于啸月卫的绝对掌控之下。
如此一来，沈惊晚这个“代管家”，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有名无实的光杆司令。
她将无法接触到任何核心的物证，无法审问任何关键的人物。
所谓的“清查”，将变成啸月卫的独角戏。
而她，不过是一个被摆在前台，用来安抚沈家、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傀儡罢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来自皇权执行者的夺权。
比沈书恒的咆哮、钱婆子的刁难，要高明百倍，也致命百倍。
管家沈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陆珩那冰冷的眼神逼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下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刚刚选择臣服的新主人，似乎转眼间就要被这座府邸真正的掌控者，打回原形。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尽数汇聚于沈惊晚一人之身。
沈惊晚静静地看着陆珩，看着他那双充满了绝对自信与不容置疑的眼睛。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陆大人，您可知，啸月卫的箭，为何通常都没有尾羽？”
陆珩的瞳孔，在面具之下，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对方会问出这样一个刁钻而专业的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回答：“为求隐蔽，减小风阻，便于携带。”
这是啸月卫内部的标准答案，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独门技艺。
“说得不错。”沈惊晚点了点头，仿佛一个正在考较学生的老师。
随即，她话锋一转。
“但您似乎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她的声音变得轻缓，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没有尾羽的箭，在射出之后，轨迹会变得极不稳定，难以精准命中远距离的目标。”
“为了克服这一点，啸月卫的每一位成员，都必须经过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的重复训练，以肌肉记忆代替视觉修正，方能做到百步之内，箭无虚发。”
“这种箭术，是啸月卫的荣耀，也是你们区别于天下所有军队的、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用素白手帕包裹着的东西。
她轻轻地，一层一层地，将手帕展开。
手帕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漆黑、没有尾羽、箭头带着一丝暗沉血迹的箭矢。
正是之前射杀鹰爪门杀手张婆子的那一支！
当这支箭矢出现的时候，陆珩那一首如同磐石般稳固的身体，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他身后所有的啸月卫，呼吸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们都认得这支箭。
沈惊晚没有看他们，她的目光，始终凝聚在那支箭矢之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陆大人，这支箭，是在您的人进入尚书府之前，就射进来的。”
“它射杀的，是一名意图对我行凶的刺客。”
“从箭矢射入的角度、深度、以及对喉骨造成的破坏程度来看，射箭之人，距离目标不超过五十步，且位于东南方向的高处，应该是尚书府外的那棵百年老槐树。”
“那个人，在你们到来之前，就一首潜伏在那里。”
“他在监视着尚书府内发生的一切。”
“他在监视着我。”
“甚至，他有可能，也在监视着你们。”
沈惊晚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鼓，狠狠地敲在陆珩的心上。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与陆珩对视，眼神锐利如刀。
“我很好奇，陆大人。”
“是什么样的‘国之大案’，需要啸月卫兵分两路，一路在明，大张旗鼓地进府接管；而另一路在暗，如同鬼魅一般，潜伏在外，随时准备杀人灭口？”
“又是什么样的‘协同办案’，需要你们对我这个皇帝亲封的‘代管家’，隐瞒如此重要的情报？”
“或者说……”
沈惊晚的声音陡然转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你们真正要清查的，根本不是什么前朝余孽。”
“而是我。”
“是尚书府，乃至与尚书府有关的一切！”
“你们不是来办案的。”
“你们是来‘审查’的！”
寂静。
整个前厅，落针可闻。
如果说沈惊晚之前展现的是聪慧与手段，那么此刻，她展现出的，就是一种足以让所有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的、恐怖的洞察力。
她只用了一支箭，就精准地剖开了啸月卫此次行动最核心、最隐秘的真相。
陆珩面具下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
他知道，自己彻底小看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根本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捏的傀儡。
她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拥有锋利獠牙与爪子的猛虎！
他沉默了。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在一个女人的面前，陷入了无言以对的沉默。
他身后的王副尉，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向沈惊晚的眼神，己经从敬畏，变成了……恐惧。
就在这力量的天平即将彻底倾斜的时刻，沈惊晚，却又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她将那支足以成为啸月卫把柄的箭矢，重新用手帕包好。
然后，她缓步上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亲手将这个包裹，递到了陆珩的面前。
“陆大人，”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从未说过，“这件证物，现在，我正式移交给您。”
陆珩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那只白皙纤细的手，看着那个静静躺在手帕里的致命证物，一时间竟没有伸手去接。
“皇帝陛下让我协同办案，我自然会尽我所能。”
沈惊晚的语气诚恳而坦然。
“我之所以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质问，更不是为了夺权。”
“我只是想告诉陆大人一件事。”
“在这座府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你们可以封锁一切，可以看管所有人。”
“但那样，你们得到的，只会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假账，和一群被吓破了胆、只会胡言乱语的下人。”
“你们最终，什么都查不到。”
“而我，”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能帮你们，找到你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陆大人。”
“我们究竟是各自为战，最终一无所获，然后一起去向陛下请罪。”
“还是开诚布公，相互信任，联手把这桩案子，办成一桩足以震动朝野的铁案。”
“选择权，在您的手上。”
她就那么静静地举着那件证物，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以退为进。
先用最锋利的逻辑撕开对方的伪装，再用最坦诚的姿态给予对方选择。
这一刻的沈惊晚，己经不是在与他对抗。
而是在……与他谈判。
用她刚刚展现出的、无与伦比的价值，与他背后所代表的皇权，进行一场平等的谈判！
陆珩死死地盯着她，面具下的双眼，风起云涌。
良久，良久。
他终于，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戴着黑色的皮质手套，充满了力量感。
但他并没有去接那个包裹。
而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块小巧的、同样是玄铁打造的、刻着银狼图腾的令牌。
那是啸月卫指挥同知的身份腰牌。
见此牌，如见本人。
他将这块代表着他个人最高权力的令牌，轻轻地，放在了沈惊晚递来的那个手帕之上。
然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而郑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管家。”
“从现在开始，尚书府清查事宜，由你，全权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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