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忠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前厅内的气氛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松懈。
跪在地上的仆役们依旧垂着头颅，因为他们能感受到主位上那道目光的重量。
沈惊晚端坐于太师椅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温润的家主私印，整个人的气息沉静得如同深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阵轻微而迟缓的脚步声从侧廊传来，那声音显得与周遭的紧张格格不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端着一个朱漆托盘，她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前厅。
这位老妇人身穿一身陈旧但干净的青布衣裳，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褶皱。
她便是张嬷嬷，是原主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也是看着沈惊晚长大的老人。
张嬷嬷的眼神里没有其他下人那般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疼惜与担忧。
她绕过跪在地上的众人，径首走到了沈惊晚的案前，将托盘稳稳地放了下来。
托盘上是一盅热气腾腾的汤品，浓郁的参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大小姐，您忙了一整夜，想必是累坏了身子。”张嬷嬷的声音沙哑而温和，仿佛能抚平人心的焦躁。
“老奴给您炖了一盅百年老参熬的鸡汤，这是夫人当年最喜欢的方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揭开了盅盖。
“您快趁热喝了吧，也好补一补精神。”张嬷嬷慈爱地看着沈惊晚，眼神里满是旧日的情分。
她的话语和行为，都充满了旧日时光的温情，却也与此刻森严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云珠的脸色微微一变，她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按照新规矩接过汤盅。
“嬷嬷，大小姐的饮食，理应由我……”云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惊晚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惊晚的目光从那盅参汤上移开，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张嬷嬷，眼神幽深难辨。
她知道张嬷嬷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这份情意在这座冰冷的府邸里显得尤为珍贵。
然而，规矩就是规矩，尤其是在这个刚刚用鲜血和恐惧建立起来的新秩序里。
任何一次例外，都可能成为日后秩序崩塌的蚁穴，任何一丝温情，都可能变成敌人手中最锋利的尖刀。
“嬷嬷有心了，这份情我记下了。”沈惊晚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厅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去碰那碗汤，而是对云珠吩咐道：“云珠，取银针来。”
此言一出，张嬷嬷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大小姐，您……您这是不信老奴吗？”张嬷嬷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受伤，浑浊的眼睛里甚至泛起了泪光。
“老奴是看着您长大的，怎么可能会害您呢？”她颤抖着嘴唇，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跪在地上的其他仆役更是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们没想到大小姐竟会对府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如此不留情面。
沈惊晚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张嬷嬷，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地解释道。
“嬷嬷，我信你，但我不信人心。”她的声音清冷而理智，不容任何感情因素的干扰。
“祖母是如何死的，二婶周氏又是如何死的，想必嬷嬷比谁都清楚。”她的话语像一把利刃，剖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
“这座尚书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笑里藏刀和骨肉相残，最廉价的就是所谓的信任。”她缓缓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
“我若是因为信你而破了例，那么明日，李嬷嬷是不是也能送来一碗粥，后日，王厨子是不是也能端来一碟点心？”她的话语逻辑清晰，让所有人都无法反驳。
“到那时，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又该如何分辨？”她反问道，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所以，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规矩的问题。”她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从今天起，我入口的所有东西，都必须经过检验，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没有例外。”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为新秩序钉下了最后一颗钉子。
张嬷嬷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大小姐，早己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孱弱女孩，而是一位真正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云珠很快就取来了银针和试毒的工具，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探入了参汤之中。
片刻之后，银针被取出，依旧光亮如新，没有任何变色的迹象。
汤，是安全的。
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张嬷嬷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但眼神却黯淡了许多。
沈惊晚看着那根银针，却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她端起那碗汤，并没有喝，而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这汤里，除了百年老参和老母鸡，还放了三钱黄芪，一钱当归，以及半钱的川芎，对不对？”她抬起眼，看向张嬷嬷。
张嬷嬷的眼睛猛地瞪大了，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大……大小姐，您怎么知道的？”这些辅料都是她凭着多年的经验加进去的，从未对人言说。
沈惊晚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她的法医知识体系里，包含了对中草药药理的精深理解。
“黄芪补气，当归活血，川芎行气，与老参搭配，确实是大补之方。”她缓缓地点评道，展现出远超常人的专业知识。
“但是，嬷嬷你却不知道，川芎药性辛温，有活血化瘀之效，却不适合在深夜大量服用。”她的话锋一转，指出了其中的不妥之处。
“深夜服用，容易导致气血上行，扰乱心神，反而会让人难以安眠。”她用最专业的知识，解释了其中的医理。
“所以，这碗汤，虽然没有毒，但对我而言，却也并非良药。”她平静地做出了结论。
这一番话，彻底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嬷嬷在内。
他们原以为大小姐只是冷酷无情地执行规矩，却没想到，她竟还懂得如此高深的医理。
她不仅能辨真伪，更能明利害，任何事情在她面前，似乎都无所遁形。
张嬷嬷的脸上，最后一丝委屈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与折服。
她对着沈惊晚，缓缓地跪了下去，真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
“是老奴愚钝了，险些办了坏事，请大小姐责罚。”她心悦诚服地说道。
沈惊晚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人，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丝。
她亲自上前，将张嬷嬷扶了起来，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嬷嬷的忠心，我收到了，何来责罚之说。”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塞到了张嬷嬷的手中，那里面是沉甸甸的银子。
“这是赏你的，以后，厨房若想为我准备吃食，就先来问过你的意见。”她给了张嬷嬷一份体面，也给了她一份新的权力。
“但是，规矩不能变，做好的东西，必须先交由云珠检验。”她又再次强调了原则的不可动摇。
一打一拉，恩威并施，沈惊晚用最完美的方式，处理了这场由温情引发的微小冲突。
她既维护了规矩的绝对权威，又安抚了忠心旧仆的人心，更是借此机会，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深不可测的专业能力。
张嬷嬷握着那个沉甸甸的荷包，眼眶一热，老泪纵横，这一次却是感动的泪水。
“老奴……谢大小姐恩典。”她哽咽着说道，心中再无半分芥蒂。
沈惊晚点了点头，然后端起那碗己经有些温凉的参汤，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她用这个动作，向所有人宣告，规矩之内，她接受一切善意。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汤盅放下，目光再次变得清冷而深远。
她看向窗外，夜色己经开始变得稀薄，天边隐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京城里，也即将上演一场由她亲手导演的，血腥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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