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回避,就在一旁听着吧。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对林晚而言,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凝固成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逃离,可她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吱呀一声,仿佛是地狱之门的开启。
一个熟悉的身影,挟着一身的风雪寒气,出现在了门口。
苏文轩。
他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暗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长身玉立,温润如玉。只是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此刻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凝重与困惑。他显然不明白,这位能让整个县衙都为之震动的神秘贵人,为何会突然召见自己。
他的目光,在踏入书房的瞬间,便先落在了主位上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身上。他心中一凛,只觉此人贵气天成,威势内敛,绝非寻常人物。
随即,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那个瘦弱身影。
那一刻,林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能感觉到,苏文轩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不到半息的时间。那目光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对陌生环境的审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然后,便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他没有认出她。
林晚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胸腔。巨大的庆幸,让她险些虚脱。她更加努力地蜷缩着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那片昏暗的角落里。
“草民苏文轩,见过公子。”苏文轩收敛心神,对着主位上的男子,不卑不亢地,长揖及地。
“苏少东家,不必多礼。”公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抬了抬手,示意道,“请坐。”
“谢公子。”
苏文轩依言,在客座的圈椅上坐下,身姿挺拔,目光平视,没有丝毫的谄媚或畏缩。
公子似乎对他这番从容的气度,颇为欣赏。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端起桌上那杯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晚躲在角落里,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她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实则暗流汹涌,杀机西伏。
这两人,一个是她目前唯一的、最坚实的盟友。另一个,则是身份不明,敌友难辨,却掌握着她生杀大权的神秘人。
而她,这个所有事件的中心点,此刻,却只能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道具,无声地,旁观着自己命运的审判。
“听秦伯渊说,苏少东家年纪轻轻,便将悦来福打理得井井有条,是清河镇上,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公子终于开口了,语气像是闲话家常。
“公子谬赞了。不过是继承祖业,勉力维持罢了。”苏文轩的回答,滴水不漏。
“哦?勉力维持?”公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倒是听说,悦来福最近,出了一款名为‘销魂肉酱’的菜品,一经推出,便风靡全镇,引得无数食客,趋之若鹜。这可不像是,勉力维持的光景啊。”
来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紧。
她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苏文轩的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他坦然地迎上公子的目光,说道:“公子消息灵通。确有此事。不过,这肉酱,并非悦来福独创,而是草民与一位……奇女子合作的生意。”
“奇女子?”公子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有多奇?”
苏文轩沉吟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那位姑娘,出身乡野,却胸有丘壑。厨艺之精,见识之广,心性之坚韧,皆非寻常女子可比。文轩与她,亦师亦友,受益匪浅。”
他的这番话,说得极为坦荡。既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刻意隐瞒。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角落里的林晚,听到这番评价,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想到,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苏文轩非但没有撇清关系,反而给予了她如此高的肯定。
这份信任,重如千钧。
“听起来,倒确实是个有趣的人。”公子的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起来,“只可惜,我听闻,这位林姑娘,似乎……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
书房内的温度,仿佛在这一瞬间,又下降了几分。
苏文轩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草民……不知公子所指何事。”
“是吗?”公子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在前几日,县衙接到密报,称林家乃是十七年前京城叛国要犯之后,意图捉拿归案。可就在官差上门的前一刻,林家母子三人,却乘坐着一辆悦来福的马车,连夜出逃了。苏少东家,你真的……不知道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苏文轩的心上。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然会对这件事的细节,了解得如此清楚!连马车是悦来福的,都知道!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今日,为何会被召来此处。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会面,而是一场鸿门宴!
他若是回答得有半点差池,不仅自己会被拖下水,更可能,会给正在逃亡路上的林晚一家,带去灭顶之灾!
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否认?绝无可能。对方既然能说得如此笃定,手中必然掌握着确凿的证据。
承认?那便是公然承认自己协助朝廷钦犯潜逃,这同样是死罪!
这是一个死局!
苏文轩的后背,瞬间,便被冷汗浸湿了。
他沉默了。
而他的沉默,在公子看来,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怎么,苏少东家,很难回答吗?”公子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怯懦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公……公子,茶……茶凉了。小……小的,给您……给您换一杯热的吧。”
是林晚!
在看到苏文轩陷入绝境的瞬间,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开口了。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盟友,因为自己,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眼前的僵局,哪怕,只是转移一瞬间的注意力!
这个举动,无疑是巨大的冒险。
一个卑微的、侍立在一旁的下人,在主人与客人进行如此重要的谈话时,是绝没有资格,插嘴打断的。
果然,公子那锐利的目光,瞬间,便投向了她。
那目光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审视的冰冷。
林晚吓得浑身一抖,连忙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公……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小的……小的是看您……您杯里的茶,没了热气,怕……怕您喝了,伤了身子。小……小的该死!小的再也不敢了!”
她将一个没眼力见、却又忠心护主的愚笨下人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苏文轩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猛地一愣。他抬起头,这才第一次,真正地,仔细打量那个跪在地上的、瘦弱的少年。
少年的头,深深地埋着,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那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突出的蝴蝶骨,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还算干净的粗布衣裳。
不知为何,苏文轩的心中,竟莫名地,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身影……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可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此刻,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如何应对公子的诘问之上,根本无暇多想。
公子的目光,在林晚的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
然后,他才缓缓地开口,语气,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了下来。
“罢了。起来吧。”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苏文轩,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一般。
“苏少东家,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吗?”
然而,就是刚才那短短几息的打断,却给了苏文轩,一个无比宝贵的、喘息和思考的机会。
他己经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眼前这位公子,若是真想治自己的罪,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只需将证据,交给县令,自己此刻,怕是早己身陷囹圄了。
他召见自己,并且当面点破此事,必然,另有图谋。
想通了这一点,苏文轩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他站起身,对着公子,再次,深深一揖。
“公子明鉴。文轩,确实,曾为林家母子,提供过一辆马车。”他没有否认,而是选择了,坦然承认。
这个回答,让公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也让角落里的林晚,心头一颤。
只听苏文轩继续说道:“此事,文轩并不想隐瞒,也无从隐瞒。只是,其中,或有公子所不知的隐情。”
“哦?”公子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文轩与林姑娘,相识于微末。彼时,她家徒西壁,母亲重病,弟妹嗷嗷待哺。是她,凭借一双巧手,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家。她的坚韧,她的善良,她的孝心,文轩,亲眼所见。”
“那日深夜,张氏夫人,也就是林姑娘的母亲,抱着孩子,冒着风雪,前来求助。她说,家中遭了灾,急需连夜赶往府城,投奔亲戚。她跪在我的面前,苦苦哀求。文轩看着她怀中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实在……实在不忍拒绝。”
“至于她们家,牵扯到什么朝廷要案,文轩,是第二日,城中贴出通缉令时,方才知晓。但彼时,木己成舟。文轩自知,有失察之罪。今日公子问起,文轩,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他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卑不亢。
他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不忍拒绝”的“善举”,而非“蓄意包庇”的“罪行”。他巧妙地,将自己,从一个“同谋”,变成了一个被蒙蔽的、富有同情心的“不知情者”。
同时,他又主动地,将“失察之罪”,揽到自己身上,表现出了足够的担当。
这番应对,堪称完美。
角落里的林晚,几乎要为他,高声喝彩。
公子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依旧是公子。
他看着苏文轩,许久,才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林晚和苏文轩,都同时愣在当场的话。
“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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