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信与发丝
掖庭绣坊的午后,总被一种沉闷的潮热裹着。窗棂外的老槐树叶子晒得发蔫,蝉鸣声有气无力地飘进来,落在满室绷架与丝线间,更显这方寸之地的滞重。沈知微刚把贤妃那套“薄荷凉丝寝衣”的最后一片荷叶绣完,指尖还沾着淡青与粉白的丝线毛絮,就听见绣坊西北角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细弱得像被掐住喉咙的蝶翼,断断续续,却钻心。
她放下手里的银针,目光越过一排排绷架望过去——是春桃。
那小绣女才十三西岁,个子瘦小,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宫装,垂着脑袋,像株怯生生的含羞草。此刻她正蹲在自己的绣架后,背对着众人,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麻纸,指节都泛了白。而柳如烟就站在她对面,穿着一身浆洗得挺括的浅蓝宫装,发髻上还别着枚银质的梅花簪——那是前几日她讨好张嬷嬷时,张嬷嬷赏的。
柳如烟手里把玩着那枚银簪,簪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语气里的刻薄像淬了冰:“不过是家人寄来的破信,揉坏了就揉坏了,哭什么丧?这副样子要是被张嬷嬷看见,指不定还以为我欺负你,再扣个‘怠工惹事’的罪名在你头上,你担待得起吗?”
春桃吓得身子一哆嗦,慌忙想把信纸往怀里藏,可柳如烟的动作更快,一把夺过信纸,随手扔在地上,还故意抬起绣鞋,用鞋尖碾了碾那纸角:“什么宝贝疙瘩?我看你就是故意找借口偷懒!这掖庭绣坊里,谁不是离乡背井的?就你金贵,一封破信也值得哭天抢地?”
信纸被碾得更皱了,边缘的纸纤维都磨得起了毛,上面本就模糊的字迹,被春桃之前掉的眼泪洇过,此刻更是一团团墨渍,像被雨水泡过的蛛网,只剩几个零散的字还能勉强辨认——“娘”“病”“勿念”。春桃趴在地上,想去捡,可柳如烟的鞋还踩在纸边,她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眼泪掉得更凶了,砸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周围的绣女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却没人敢说话。柳如烟是张嬷嬷面前的红人,又惯会挑事,谁也不想惹祸上身。有人悄悄低下头,假装整理丝线;有人偷偷用眼角余光瞥着,脸上满是同情,却终究只是沉默。
沈知微走过去的时候,春桃正用袖口抹眼泪,指尖被地上的碎瓷片(许是之前谁打碎了瓷碗没清理干净)划破了,渗着细密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那被踩住的信纸,眼神里满是绝望。
“柳姐姐。”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柳如烟回头,看见是她,挑眉冷笑:“阿微,怎么?你要替这小哭包出头?”
沈知微没接她的话,只是弯腰,轻轻拨开柳如烟的绣鞋,捡起了那张信纸。纸面上还沾着鞋印的灰,她用指尖轻轻拂去,然后走到春桃面前,蹲下身,把信纸递还给她,声音放得柔缓:“妹妹,先起来,地上凉。”
春桃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只是哽咽。沈知微看着她手里那封信,又看了看她指尖的伤口,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深宫里,她们都是任人摆布的蝼蚁,若连彼此间这点微末的暖意都没有,日子该有多难捱。
柳如烟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见沈知微没跟她呛声,反而对着春桃温声细语,心里更不痛快了:“阿微,你倒是会充好人。可这信都成这样了,你就算把她扶起来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能把上面的字给补回来?”
这话本是带着刁难的嘲讽,在场的绣女们也都觉得不可能——信纸都破成这样了,字迹又洇得模糊,别说补,就算是重新抄一遍,也不知道原文是什么。春桃也低下头,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是啊,信都毁了,再怎么着也没用了。
可沈知微却抬起头,看向春桃,轻声问:“妹妹,你还记不记得信上的内容?比如你娘说的话,或者你家里人提过的事,只要能想起几句,或许我能试试。”
春桃愣了愣,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点光,她连连点头,声音还带着哭腔,却比刚才清晰多了:“记得!我娘说她之前风寒总不好,这次终于痊愈了,让我在宫里别惦记家里,好好当差;还有我哥,他说他进了镇上的染坊做工,每月能挣两百文钱,以后就能给我寄东西了……还有,我娘让我天冷了记得添衣,别冻着……”
她说得断断续续,却很认真,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楚,那是家人最质朴的牵挂,早己刻在了她心里。沈知微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等她说完,才转身走向自己的绣架。
柳如烟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想看她怎么出丑。其他绣女也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她们都知道沈知微绣艺好,可补信这种事,和绣活根本不是一回事。
沈知微从自己的针线篮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打开,里面放着各种型号的银针,最细的那根,比头发丝还要细几分。她又从自己的发间拔下一根乌发——她的头发黑亮浓密,那一根发丝取下来,在阳光下几乎看不太清。接着,她让春桃把信纸铺在自己的绣绷上,又取来一小碟磨得极细的松烟墨,用指尖蘸了点墨,轻轻抹在那根发丝上。
墨很细,发丝吸墨后,变成了一根极细的“墨线”,却又不会晕开。沈知微捏着那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把发丝穿了进去——这活儿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准的手法,稍微一哆嗦,发丝就会断,或者扎错地方。
她屏住呼吸,目光专注地落在信纸上。信纸的纤维很粗,洇开的墨团边缘还能看到原字的轮廓,她根据春桃回忆的内容,一点点还原着字迹。比如“娘”字,虽然中间的竖笔被墨渍盖了,但左边的“女”字旁还能看到一点痕迹,她就用发丝沿着那痕迹,细细地绣出“女”,再补上中间的竖笔和右边的“良”;“染坊”的“染”字,下面的“木”字还清晰,上面的“九”字洇了,她就根据春桃说的“哥进了染坊”,推断出这个字,再用发丝细细勾勒。
银针在绷面上穿梭,动作轻得像蝴蝶点水,那根乌发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一点点填补着字迹的空白。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的睫毛很长,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神情平静而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作品,而不是在补一封残破的家书。
柳如烟一开始还抱着看戏的心态,可看了片刻,脸上的不屑渐渐消失了,眼神里多了几分惊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也是绣女,自然知道这活儿有多难——不仅要记准字迹的笔画,还要控制好针脚的力度,让发丝既贴合纸面,又不破坏信纸本身,更重要的是,补出来的字迹要和原字的笔锋一致,不能显得突兀。
周围的绣女们也都看呆了,有人小声议论:“天呐,阿微姐姐这手艺也太神了吧?”“这哪里是补信,简首是在纸上绣花啊!”“春桃妹妹这下可好了,能看清家里的信了。”
春桃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知微的动作,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感动。她看着那些模糊的字迹一点点变得清晰,仿佛又听到了娘在耳边叮嘱的声音,看到了哥在染坊里忙碌的身影,心里又暖又酸。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了,沈知微终于放下了银针。她轻轻吹了吹信纸上的墨,防止晕染,然后把绣绷转向春桃:“妹妹,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春桃连忙凑过去,当看到信纸上那些清晰的字迹时,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她一把抱住沈知微的胳膊,哽咽着说:“是!是这样的!阿微姐姐,谢谢你……谢谢你!这信……这信就像新的一样!”
她捧着信纸,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用发丝绣成的字迹,仿佛在抚摸家人的温度。那字迹虽然细小,却很清晰,每一个笔画都透着认真,比她记忆中的还要清楚。
沈知微笑了笑,帮她擦了擦眼泪,又从针线篮里取出一小块干净的纱布,蘸了点清水,帮她包扎好指尖的伤口:“都是姐妹,不用这么客气。以后有什么事,咱们互相帮衬着,日子总能好过些。”
春桃用力点头,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藏在衣襟里,像是藏着一件稀世珍宝。她看着沈知微,眼神里满是感激和信任,那是一种把对方当成依靠的眼神。
柳如烟看着这一幕,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又闷又气,却再也说不出嘲讽的话。她冷哼一声,转身走回自己的绣架,却没再找春桃的麻烦——她知道,沈知微既然敢出头,又有这样的本事,以后在绣坊里,怕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欺负她们了。
周围的绣女们也都散开了,却有人悄悄对沈知微投去友善的目光,还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阿微姐姐,你刚才那手艺也太厉害了,以后要是有绣活上的问题,能不能请教你啊?”
沈知微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咱们互相学习。”
她重新坐回自己的绣架前,拿起那套薄荷凉丝寝衣,指尖拂过上面的荷叶绣纹,心里却很清楚——在这深宫里,光有绣艺是不够的,多一个盟友,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底气。春桃的信任,是她在这冰冷宫墙里收获的第一份暖意,也是她复仇路上,第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窗外的蝉鸣似乎响亮了些,阳光也透过窗棂,在绷面上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斑。沈知微拿起银针,继续绣着,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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