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惊同那句没头没尾的关心，和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像两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苏绣的心里，搅起了一整夜的涟漪。
她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晚在老槐树下的那一幕。那个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他说话时低沉的嗓音，和他最后那句“会废掉”的、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语气……
这一切，都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让她原本清晰的、只为了求生的世界，多了一抹复杂而危险的色彩。
然而，苏绣没有太多时间去揣摩一个危险男人的心思。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打乱了萧家压抑的氛围，也让苏绣那颗刚刚落回肚子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是周秀娥，大队长的妻子。
她竟然真的来了！
苏绣前天晚上为了自保，情急之下扯了一张虎皮，说周秀娥第二天还要找她。没想到，这张虎皮，竟然成了真。
周秀娥满面春风地跨进萧家院子，手里还拎着一块崭新的蓝印花布。她一进门，看都不看正在院里劈柴的刘王氏，径首就拉住了苏绣的手。
“绣儿啊！真是太谢谢你了！”她亲热地拍着苏绣的手背，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你补的那件衬衫，我家红英穿出去，整个公社的女娃都羡慕得不得了！都说那朵兰草，绣得跟活的一样！”
苏绣有些受宠若惊，只能讷讷地应着。
刘王氏站在一旁，看着周秀娥对苏绣这副亲热的模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她想凑上去插几句话，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但周秀娥压根不给她机会，只是一个劲地夸苏绣。
“绣儿，婶子今天来，是想再麻烦你一件事。”周秀娥将那块蓝印花布塞到苏绣手里，“这不是开春了嘛，我想给红英做件新衣裳，就想请你，也在这衣裳的领口和袖口上，给绣个花样，不用太复杂，像那兰草一样，雅致就行！”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毛钱，硬是塞进了苏绣的手里：“这是定金！婶子知道你们家条件……不，这是你应得的！事成了，婶子还有谢礼！”
苏绣捧着那块崭新的布料，和那两张温热的毛票，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而一旁的刘王氏，在看到那两毛钱的瞬间，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她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两张毛票上，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都在发颤。
两毛钱！
绣个花样，就给两毛钱！
这比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挣一天的工分，还要多！
周秀娥心满意足地走了。
院子里，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苏绣能感觉到，刘王氏那道贪婪得、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正死死地胶着在她的身上。
完了。
苏绣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这门能“下金蛋”的手艺，己经彻底暴露了。而这，对于刘王氏这种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果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苏绣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刘王氏不再骂她了。
甚至，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她看苏绣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一个累赘，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出气筒，而是像在看一头会下蛋的母鸡，一棵摇钱树，一件……能为她带来无穷利益的、珍贵的工具。
这种眼神，比之前的打骂，更让苏绣感到毛骨悚然。
晚上，她又偷听到了婆婆和小叔子在屋里的对话。
这一次，谈话的内容，让她浑身发冷。
“娘，那王瘸子那边……”
“等一等！”刘王氏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精明的兴奋，“现在不能卖了！你没看见吗？今天大队长媳妇又来了！动动手，绣个花，就给了两毛钱！这丫头片子，她不是个累赘，她是个聚宝盆！”
萧铁柱有些不解：“那俺的媳妇本……”
“糊涂！”刘王氏骂道，“卖给王瘸子，总共也就五十块钱！那是一锤子买卖！可要是让她留下来，不停地接活，一个月能挣多少？一年又能挣多少？那是一条能源源不断下金蛋的河！”
黑暗中，苏绣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原来如此……
不是她放过了自己。
而是她改变了掠夺的方式。
她不再满足于一次性地、杀鸡取卵式地将她卖掉。而是选择了一种更长久、更残忍的方式——将她圈养起来，让她不停地劳作，然后，心安理得地，吸干她身上最后一滴血。
“……我们就让她不停地接活，村里人想做衣服、绣东西的，都让她做！赚来的钱和票，全都收过来！等榨干了她的价值，给你攒够了钱，娶了媳-妇进门，到时候，再把她嫁给王瘸子，也一样不迟！”
刘王氏那恶毒的、充满了算计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在苏绣的心上，一刀一刀地割着。
巨大的愤怒和寒意，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从墙角，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
回到偏房，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睛，看着那片漆黑的屋顶，一夜无眠。
新的战争，己经开始了。
这一次的敌人，比之前那个只想把她卖掉的婆婆，更可怕。因为它披上了一层“为你好”的、虚伪的温情外衣。
第二天一早。
让苏绣都感到意外的是，刘王氏竟然亲自，给她端来了一份早饭。
不再是那碗清可见底的刷锅水。
而是一个金黄的、散发着粮食香气的……玉米饼子。
这在这个家里，是只有萧铁柱才能享受到的顶级待遇。
“绣儿啊。”刘王氏脸上堆着一种让苏绣感到恶心的、虚假的笑容，她将装着饼子的碗，放到苏绣面前，“快，趁热吃。你现在可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可不能饿着了。”
她顿了顿，终于图穷匕见，用一种看似关心、实则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真正目的：
“吃饱了，好干活。”
苏绣抬起头，看着刘王氏那张写满了“算计”二字的脸。
她没有拒绝。
也没有说一句谢谢。
她只是平静地，接过了那个玉米饼子。
然后，当着刘王氏的面，缓缓地，咬了一口。
饼子很硬，有些剌嗓子，但的确，比那水一样的糊糊，要实在得多。
苏绣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古井，却又深不见底，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
她知道，这块饼子，不是食物。
这是她新的枷ok锁。是她新的、更华丽、也更坚固的牢笼。
想把我当牛做马？
想吸干我的血，再去喂饱你的宝贝儿子？
苏绣慢慢地咀嚼着，将那块玉米饼子，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那就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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