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厚重的黑布,将整个下溪村都笼罩在其中。
苏绣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借着窗棂漏进来的、稀薄如霜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匹鲜红的嫁妆布料。布料光滑柔软,像初生婴儿的肌肤,但在她眼中,却像一团燃烧的、无法触碰的火焰。
激情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无解的现实。
没有好的绣线,她脑中那幅气势磅礴的龙凤图,就永远只能是纸上谈兵。而她,也将因为搞砸这件村里最体面的差事,彻底失去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一点点声望和立足之本。
她几乎能想象到,刘王氏会如何借题发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她头上,坐实她“不堪大用”、“存心不良”的罪名。到那时,被重新当成货物卖掉,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绝望,如同潮水,一点点地,淹没了她的心。
她将脸,深深地埋进了那匹红布里,企图从那喜庆的颜色中,汲取一丝力量。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苏绣,你可是苏绣。你是在故宫博物院里,用残破的丝线,将几百年的历史重新缝合起来的人。你连时间的磨损都能战胜,怎么能输给这小小的、几根绣线?
一定有办法的。
一定有……
她的脑海里,如同电影放映般,闪过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
刘王氏?指望不上,她只会火上浇油。 萧铁柱?一个只知道吃的废物。 大队长家?她不能主动去说自己没本事,那等同于自毁长城。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一张轮廓分明的、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冷漠的脸上。
萧惊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苏绣的心,就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乱了。
去求他?
她凭什么?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要帮她?
况且,他今天下午那句“不好看”,己经让她心乱如麻,到现在脸颊都还感觉有些发烫。她哪里还有勇气,主动去找他?
可是……除了他,她还能指望谁呢?
苏绣陷入了巨大的、痛苦的挣扎。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感觉有些烦闷,便悄悄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推开门,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月光如水,将整个院子都照得一片清亮。
她下意识地,走向了院子角落里那棵老槐树。不知为何,那里似乎成了她唯一能感到片刻安宁的地方。
然而,当她走近时,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树下,一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正静静地倚靠在树干上,仿佛己经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指尖一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是村里人自己卷的、最劣质的旱烟。
是萧惊同。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在等谁吗?还是……
苏绣的脚步,瞬间僵在了原地,进退两难。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动静,那道身影动了。他将指尖的烟头,在地上摁灭,然后缓缓转过身,一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锐利的眼睛,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枕套的事,不顺利?” [474]
他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沙哑,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苏绣的心湖。
苏绣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他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从兰婶子上门,到她苦恼,前后不过几个时辰。除了萧家人,根本没有外人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心中那股被窥探的感觉,再次升起。这个男人,就像一张无形的天网,似乎将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看着她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萧惊同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用一种看似闲聊的语气,缓缓说道:“我前两天去公社办事,听运输队的马师傅说起一件闲事。” [476]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讲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故事。
“他说,县里供销社王主任的婆娘,年轻的时候,是跟着家里人,从苏州那边过来的。一手苏绣的绝活,当年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苏绣的心,猛地一紧。
“后来嘛,年景不好,再加上这种手艺不当吃不当喝的,慢慢就没人提了。王主任的婆娘,脾气也变得古怪,轻易不跟人来往。不过,马师傅说,她手里头,肯定还藏着点当年从娘家带来的、压箱底的好东西。什么金线银线,什么各色丝绸,估计都当宝贝似的锁在箱子里呢。” [476]
萧惊同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在一点点地,打开苏绣心中那把名为“绝望”的锁。
她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一个人的手艺,要是几十年没人懂,没人瞧,估计……也挺寂寞的吧。”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要是这时候,能有个人,带着一件让她眼前一亮的新鲜东西,跟她聊聊针法,说说纹样,或许……她一高兴,那些压箱底的宝贝,也就没那么金贵了。”
话说到这里,苏绣己经彻底明白了。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不是在给她提供一个简单的消息。他是在给她铺一条路,一条通往目标的、清晰无比的路!他甚至,连那位王主任夫人的性格、爱好、和可能的“突破口”,都分析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首接把绣线递到她手里,说“拿去用”。他是在告诉她,你需要的东西在哪里,你要如何靠自己的本事,去把它拿到手。
这种被人看穿、被人引导、却又……被无比尊重的感觉,让苏绣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她的眼神,从来都不是在看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可怜的童养媳。他是在看一个与他平等的、有能力解决问题的“对手”,或者说……“盟友”。
这份认知,比他之前所有的帮助,都更让苏绣感到震撼。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萧惊同忽然向她走近了一步。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小方块,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苏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上次那种布料。”萧惊同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听马师傅说,王主任的婆娘,最喜欢这些新奇的、市面上见不着的样式。你上次给大队长家绣的那种‘乱针’针法,或许……她会感兴趣。”
苏绣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洁白的“的确良”。 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敲门砖!
他不仅为她指明了路,甚至连过关的“钥匙”,都一并为她准备好了!
这份心思的缜密,这份布局的滴水不漏,让苏绣第一次,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感觉。
她紧紧地攥着那块布,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一股滚烫的温度,从她的掌心,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她眼底,那片比月光还要明亮的、的水光。
萧惊同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神深了深。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高大的身影,很快就重新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绣独自一人,在老槐树下,站了很久很久。
晚风吹来,带着初冬的寒意,但她却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所有的迷茫和绝望,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即将奔赴战场的激昂和……坚定。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块洁白的“的确良”,又抬头,望向了县城的方向。
王主任的夫人……
苏绣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充满了自信和战意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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