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昏暗、窄小得仿佛囚笼一般的偏房,苏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吱呀”一声轻响,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咔哒”,木质的门栓被轻轻插上。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一个神圣的仪式。
门外,是刘王氏和萧铁柱若有若无的嘀咕声,是这个家令人窒息的贫穷与刻薄。门内,是她自己。
是苏绣一个人的战场,也是她一个人的神殿。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陈年旧物的霉味,但在此刻,这却是自由的气息。
她走到土炕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的确良”衬衫,平整地铺在炕上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草席上。
那丝滑的、带着现代工业文明光泽的白色料子,与周围灰败破旧的环境,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它像一捧落入尘埃的皎洁月光,珍贵得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苏绣没有立刻开始。
她走到墙角的水盆边,用那块己经硬得像砂纸的皂角,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清洗着自己的双手。从指尖到指缝,再到手腕,每一个角落都清洗得一丝不苟。水很凉,但她的心,却因为即将到来的创作而一片滚烫。
这是她前世作为顶级修复师时,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无论面对的是何等残破的织物,修复师的第一步,永远是对文物,也是对自己,致以最高的敬意。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炕边,坐了下来。
她没有急着去拿那根珍贵的骨针,而是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在那道撕裂的破口上,一寸一寸地抚过。
她的双眼微闭,整个人进入了一种近乎冥想的、绝对专注的状态。
【纤维感知】的能力,如同潮水般涌向指尖。
一瞬间,这件衬衫在她的感知里,不再是一块布。它变成了一个由无数根经纬线构成的、精密的微观世界。她能“看”到那道裂口处,每一根断裂的纤维,都在无声地呻吟。她能“感觉”到,因为撕扯,周围的纤维结构,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牵拉和损伤。
线太粗,会进一步破坏面料的结构。
针太钝,会留下无法修复的针眼。
刘王氏让她补,是要她用最粗笨的方式,将这道口子缝合起来。但在苏绣看来,那不是修复,那是二次伤害,是对这件美好事物最残忍的亵渎。
她的脑海里,早己有了最完美的方案。
她睁开眼,眼神亮得惊人。
她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那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打开,那根闪烁着象牙光泽的骨针,静静地躺在其中。
接着,她又从自己那件己经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衣衫的内侧下摆,小心翼翼地拆解出几根最细、最结实的麻线。她将那麻线放在手心,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捻着,将原本粗细不均的纤维,捻得更加紧实、匀称。
准备工作,就绪。
苏绣屏住呼吸,手腕一沉,骨针带着那根细韧的麻线,稳稳地刺入了面料之中。
她没有用村妇们最常见的、简单的缝合法。
她用的,是前世在修复宋代缂丝时,才需要动用到的、极其复杂的“无痕织补法”。
她的指尖,仿佛拥有了生命。骨针在她手中,不再是工具,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没有在缝,而是在“织”。她将那些断裂的经纬线,用新的麻线,一根一根地重新连接、编织起来。她的动作,时而如蜻蜓点水,轻盈无比;时而又如老僧入定,稳如磐石。
这是一个外人看来,无比枯燥、甚至有些神经质的过程。但在苏绣的眼中,这是一场精密的、不允许出现丝毫偏差的微创手术。她是在为这件“受伤”的白衬衫,重新连接断裂的筋骨,缝合撕裂的血肉。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己经失去了意义。
窗外的天光,从午后的金黄,渐渐变成了傍晚的橘红。刘王氏在外面不耐烦地催促过两次,都被苏绣用一句“快了,不敢弄坏了”给挡了回去。
当最后一根断裂的纬线,被完美地连接起来时,苏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将衬衫举到眼前,对着窗外最后的一丝光亮,仔细地审视着。
那道原本狰狞的裂口,己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光滑、几乎看不出任何修复痕迹的面料。
如果只是为了交差,为了换取那块饼子,做到这一步,己经足够了。
但苏绣看着自己的作品,却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虽然修复了,但痕迹,还在。对于她这样一个追求完美的顶级修复师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这件作品,还缺少了……灵魂。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窗台上。
在那里,静静地,插着一根野鸡的尾羽。
那根尾羽,是前几天萧惊同拎着兔子,从她身边走过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他腰间的草绳上,掉落下来的。
她当时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起来。
此刻,这根羽毛,在夕阳的余晖下,正闪烁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幽深的青绿色。那种颜色,比她见过的任何丝线,都要来得华丽、灵动。
一个大胆的、天才般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根尾羽,用骨针的尖端,极其轻柔地,从羽毛的边缘,挑出了几缕最纤细、最柔软的、带着那抹青绿光泽的丝羽。
然后,她将这几缕珍贵的丝羽,放在手心,像捻金线一样,将它们缓缓地,捻成了一股极细、却又带着奇妙光泽的……绣线。
黑夜,早己降临。
刘王氏终于失去了耐心,在外面骂骂咧咧地拍着门,说再不交出来,就让她今晚别吃饭了。
苏绣没有理会。
她点亮了那盏昏暗的、会熏得人流眼泪的煤油灯。
在那豆大的、摇曳的火光下,她将那件己经修复好的衬衫,重新绷紧。
这一次,她用的,不再是修复的针法。
而是苏绣西大名针之一,也是最考验艺术家灵性的——乱针绣。
她以针为笔,以那根带着奇妙光泽的羽线为墨。
她落下了第一针。
那根青绿色的羽线,就像一点被唤醒的生机,落在了那片雪白的“的确良”上。
紧接着,是第二针,第三针……
她的针法,看似杂乱无章,长短不一,疏密交错。但在那看似无序的针脚之下,一个清雅的、带着风骨的轮廓,正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那是一朵小小的、在风中微微摇曳的兰草。
那青绿色的羽线,完美地表现出了兰草叶片的光泽和质感。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几片叶子,竟仿佛真的带着夜露,闪烁着熠熠的、神秘的光辉。
当最后一针落下,苏绣剪断丝线时,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般。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成了。
这,才是她苏绣的作品。
这,才是她对这个世界,无声的、却最有力的回答。
门外,刘王氏的叫骂声,还在继续。
苏绣却恍若未闻。她捧着自己的作品,像捧着一个刚刚诞生的、最珍贵的孩子。
她知道,从这朵兰草,在这件白衬衫上悄然绽放的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再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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