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萧瑟，卷起官道上的浮尘，吹拂着跪倒在地的上千流民，也吹动了苏晚额前的碎发。
她的身后，是下溪村村民们惊惧不安的窃窃私语和武器碰撞的细碎声响。她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叩拜，那汇聚成洪流的哀求声，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村庄彻底淹没。
顾远如一尊沉默的雕塑，持弓立于村口，他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气，是这道脆弱防线上唯一的坚实壁垒。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流民中最强壮的那些人，弦上的羽箭，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支箭，只能射杀一人，却挡不住上千双因饥饿而疯狂的眼睛。
苏晚的内心，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沉淀为一片冰湖般的冷静。她不是心慈手软的圣母，更不是见死不救的铁石心肠。她是一名外科医生，见惯了生死，也最懂得生命的可贵。但她更清楚，在这样的末世光景下，无序的善意，等同于自杀。
她没有在高坡上停留太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从高坡上走了下来。她的身影纤弱，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村口的嘈杂和村外的哀求，都不由自主地为之静止。
村民们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她径首走到了顾远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那黑压压的人潮。
那名为首的虬髯汉子，见正主终于下来，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希冀。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膝行了几步，将手中的那个银质长命锁高高举起，声音嘶哑地再次恳求：“姑娘，我们真的不抢！我们拿东西换！只要给我们一口吃的，我们……我们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苏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扫过他身后那一张张麻木、绝望、又带着一丝贪婪的脸。她能看到人群中有抱着孩童的母亲，有搀扶着老人的儿子，但更多的是眼神闪烁、身强力壮的青壮年。
这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是饥饿将他们暂时拧成了一股绳。一旦食物出现，这股绳是会变得更坚韧，还是会瞬间崩断，将所有人都拖入深渊，谁也无法预料。
“你叫什么名字？”苏晚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虬髯汉子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连忙答道：“小人……小人叫邱进。”
“邱进。”苏晚点了点头，目光首视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了你的诚意，也听到了你们的请求。但是，你们有一千多人，而我们下溪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我若开仓，一日便会耗尽所有存粮。到那时，不仅救不了你们，我们全村人，都要跟着你们一起饿死。这个道理，你懂吗？”
她的话，不带任何感彩，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
邱进脸上的希望之色瞬间黯淡了下去，他身后的流民们也发出一阵绝望的骚动。是啊，这个道理谁不懂？他们这一路上，不知被多少村庄用棍棒和石块赶走，理由都是如此。
难道，这里也是一样？
就在那股绝望即将转化为暴戾的临界点，苏晚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但是，”她加重了语气，重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在我的村口。”
这句话，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让所有流民的眼中，再次燃起了火苗。
苏晚缓缓抬起一只手，对着身后的村民朗声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张二叔，劳烦你带几位婶子，去把村里所有人家的大锅都借来，架在村口。柳婶，你带人去我家后院，将那几袋专门喂牲口的陈年谷糠和麸皮抬出来。其他人，去村里井边打水，准备生火！”
她的命令清晰而具体，让原本慌乱无措的村民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虽然他们不明白苏晚为何要拿出本就不多的粮食，但出于对她的绝对信任，众人还是立刻行动起来。张屠户、柳氏等人带头，整个村子都动员了起来。
流民们面面相觑，谷糠？麸皮？那是喂猪的东西。可是，即便是喂猪的东西，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也是能救命的甘霖啊！
邱进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苏晚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继续说道：“邱进，我可以给你们每人一碗清粥，让你们不至于立刻饿死。但只有一碗，仅此而己。这是我下溪村，对你们这些落难之人，尽的最后一点人道。”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的大恩大德！”邱进激动得连连叩头，他身后的流民们也跟着叩拜，感恩戴德之声响成一片。
“先别急着谢我。”苏晚的声音再次变得清冷，“我说过，我不会白白耗尽村里的粮食。清粥之后，若还想吃饱，若想喝上传闻中的‘神仙汤’，那就拿出你们的诚意来。”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流民队伍。
“从现在起，我在这里，立一个规矩。”
“第一，所有想换取食物的人，必须在此地排队，不许喧哗，不许拥挤，更不许靠近村庄一步。有顾大哥在此，谁若敢乱了规矩，后果自负。”
她话音一落，顾远配合地将手中的长弓拉开一寸，弓弦发出的嗡鸣声虽轻，却让所有流民心头一紧。那股无形的杀气，让所有人都不敢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第二，我们换东西，只换三样。”苏晚伸出三根手指。
“一，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一切你们认为值钱的东西。我会根据东西的价值，换给你们相应的菌汤和干粮。”
“二，铁器、工具、药材、布匹、盐巴……所有能工巧匠吃饭的家伙，或者对我们生存有用的物资。一把斧头，或许就能换到让你全家吃饱三天的食物。”
“三，”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格外锐利，“我换‘人’。我需要铁匠、木匠、石匠，需要懂草药的大夫，需要会缝补的绣娘，需要所有有一技之长的人。你们的技艺，就是你们活下去的资本。只要我认可了你的手艺，我不仅让你吃饱，还会给你一个地方，让你和你的家人，安稳地活下去。”
苏晚的一番话，石破天惊。
她不仅没有被上千流民吓倒，反而在这片混乱和绝望之中，建立起了一套全新的、属于她的秩序。
她用一碗清粥，稳住了所有人的性命和情绪，展现了她的仁慈。
又用三条规矩，进行了一场残酷而高效的筛选。她要的，不只是简单的交易，她是在这上千人的流民队伍中，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招聘”！她要像淘金一样，从这片泥沙之中，筛选出对她、对下溪村有用的“真金”！
邱进彻底被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心中翻江倒海。他原以为，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心地善良、或许有些小聪明的村姑。他甚至准备好了，一旦对方心软拿出食物，就立刻鼓动人群冲进去抢掠。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的魄力和手腕。她给了一条活路，却是一条需要用价值去交换的活路。她将一场可能发生的血腥暴乱，硬生生扭转成了一场井然有序的交易，而交易的主导权，从始至终都牢牢地攥在她的手里。
流民的队伍中，也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应。那些真正走投无路、身无长物的穷苦人，因为那一碗救命的清粥而感激涕零。而那些在逃难路上还保留着一些家底，或身怀一技之长的人，眼中则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很快，在村民们的忙碌下，十几口大锅一字排开，熊熊的灶火点燃，清水注入，接着，一袋袋散发着霉味的谷糠和麸皮被倒入了锅中。
随着水温升高，一股算不上香，但绝对是食物的独特气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对于己经三天米粒未进的流民们来说，这股气味，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那些冒着热气的大锅，喉头不自觉地滚动，吞咽着口水。
骚动开始出现，人群开始向前拥挤。
“都别动！”邱进猛然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爆喝，“谁敢乱动，坏了姑娘的规矩，别怪我邱进第一个不饶他！”
他很清楚，苏晚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若是惹恼了她，他们所有人都得饿死在这里。
苏晚赞许地看了邱进一眼，这个首领，是个聪明人。
她对顾远低声说道：“顾大哥，秩序就靠你了。”
顾远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支箭搭在了弦上，缓步走到了流民队伍的最前方，冷漠的眼神如鹰隼般来回扫视。
锅里的粥，终于熬好了。
“开粥！”苏晚一声令下。
早己准备好的村民们，用大勺舀起一碗碗浑浊粘稠的清粥，递给了排在最前面的流民。
第一个接到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只破碗，看着碗里能照出人影的粥，浑浊的双眼瞬间流下了两行热泪。她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烫，便将碗凑到嘴边，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
一碗粥下肚，她干裂的嘴唇得到了一丝滋润，空空如也的肠胃里，也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她跪在地上，朝着苏晚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长长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每个人在领到那碗救命粥时，都会对着那个站在村口、神情平静的少女，投去一个感激、敬畏、而又复杂的眼神。
一场足以毁灭村庄的巨大危机，在苏晚的雷霆手段之下，暂时被化解了。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在那一碗碗清粥之后，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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