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接风宴”，最终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
苏眠和陆鹤深几乎没有动过餐桌上的食物。那些用无土栽培技术培育出的新鲜蔬菜，和合成蛋白质制成的、口感逼真的肉排，在揭示了“大过滤”真相的冲击之下，变得索然无味。
他们的大脑，被太多颠覆性的信息填满，以至于连基本的生理需求都被暂时压制了。
“信标”似乎对此毫不意外。他优雅地用完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微笑着对他们说：“我知道二位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我己经为你们安排好了住处和工作室，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灯塔’的正式成员了。”
说完，他便和“壁垒”一同离开了房间，留下苏眠和陆鹤深，面对着一室的沉默。
房门无声地关闭，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
陆鹤深立刻走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开始仔细检查。他的神情凝重，动作专业而迅速。他敲击墙壁，聆听回声；他检查通风口，观察每一个可能的监控设备安装点。
“别白费力气了。”苏眠的声音有些疲惫，“在这里，我们不可能有任何隐私。他们既然敢把我们带到核心区，就意味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陆鹤深停下了动作，他走到苏眠身边坐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小眠，你相信他说的那些吗？‘清理者’，‘大过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和科学家，他所受的教育和建立的认知体系，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苏眠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全信。”
“嗯？”陆鹤深有些意外。
“我信一部分。”苏眠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冷静得近乎可怕的光芒，“我信末日是真的，那颗彗星或许也是真的。但是，关于‘清理者’的故事，关于他们建造‘灯塔’是为了‘延续文明火种’的说法，我一个字都不信。”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眼神。”苏眠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是那个‘信标’，还是‘壁垒’，甚至是渡鸦，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对末日的恐惧，没有对人类命运的悲悯。只有一种……狂热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们不像是幸存者，更像是……新世界的造物主。”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鹤深，你还记得秦筝吗？她也是重生者。她前世为了生存，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母亲。但这一世，她成了‘沙漏’的观察员，变得冷静、克制，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你不觉得奇怪吗？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能把一个尝过人间至苦、内心充满仇恨的重生者，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陆鹤深的心猛地一沉。
他明白了苏眠的意思。
“沙漏”组织，或许根本不是由预知了未来的普通人组成的。他们，或者说他们的核心成员，很可能……全都是重生者！
只有重生者，才能拥有超越时代的技术和信息；只有重生者，才能提前二十年，开始建造“灯塔”这样的奇迹工程；也只有重生者，才能对即将到来的末日，表现出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而秦筝，或许只是他们吸纳的、无数重生者中的一个。
这个猜测，比“外星人清洗地球”的故事，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沙漏”是由一群重生者组成的精英集团，那么他们口中的“延续文明火种”，就有了另一层更黑暗的含义。他们延续的，是谁的文明？他们挑选的“种子”，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标准？
“播种者……”陆鹤深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们需要的，不是合作者，而是工具。需要我的技术，去完善他们的‘灯塔’；需要你的……生存经验和意志力，或许是作为某种样本，用来训练他们的成员，或者……筛选他们的‘种子’。”
苏眠点了点头。“没错。我们现在，就像是被放进了实验室的小白鼠。他们给了我们一个看似宏大而无法反抗的背景设定，然后，就等着看我们如何在这个设定里挣扎、反应，并最终为他们所用。”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他们最大的秘密——重生的经历，在对方面前，或许根本就不是秘密。他们自以为是的挣扎和反抗，在对方看来，可能只是一场早己写好剧本的戏剧。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陆鹤深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在这样绝对的掌控面前，任何计谋似乎都显得苍白。
“演。”苏眠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既然他们想看戏，那我们就演给他们看。演一对被末日真相吓坏了的、为了孩子不得不选择合作的普通夫妻。他们要技术，你就给他们技术，但要一点一点地给，让他们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他们要观察我，那我就表现出一个合格的‘样本’该有的样子。坚韧，但不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聪明，但又时常会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
她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我们要做的，不是反抗，而是潜伏。潜伏下来，搞清楚‘方舟计划’到底是什么，搞清楚他们把嘉明当质的真正目的。只有活下去，掌握更多的信息，我们才有机会，把嘉明从他们手里夺回来。”
陆鹤深看着妻子眼中那不灭的火焰，他那颗因为恐惧和无力而冰冷的心，也重新变得滚烫起来。
没错，只要他们还活着，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的信念没有动摇，就还有希望。
……
接下来的几天，“灯塔”向他们展示了它高效而精密的一面。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来了两套合身的白色制服，以及两枚银色的、胸针一样的身份识别器。戴上识别器后，他们便获得了在“灯塔”内部部分区域通行的权限。
他们被安排的住处，是一个类似于高档公寓的套间，设施齐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看到下方生态区里的人工湖景。
陆鹤深的工作室，则是一个巨大的独立实验室，里面配备了远超他想象的先进设备。量子计算机、高精度材料打印机、能量频谱分析仪……任何一样，都足以让地表世界的顶尖科学家为之疯狂。
一个由十几名顶尖工程师组成的技术团队，被指派给他，全力协助他进行空气循环系统的改造工作。
而苏眠，则被安排了一份看似清闲的工作——担任“三号生态区”的物资管理员。她的任务，就是每天记录和盘点生态区内农作物的生长情况，以及合成食物的生产和消耗数据。
一切，都像“信标”所说的那样，他们被接纳为“灯塔”的正式成员，享受着优厚的待遇。
但苏眠和陆鹤深都清楚，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是无处不在的监视。
他们公寓里的每一个角落，实验室里的每一个设备，甚至苏眠每天接触的那些数据终端，都连接着“灯塔”的主控系统。他们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操作，都被精准地记录和分析着。
他们开始了“表演”。
陆鹤深变成了一个沉迷于技术海洋的科学狂人。他废寝忘食地待在实验室里，与他的团队一起，攻克一个个技术难关。他不再提任何关于“沙漏”和“方舟计划”的问题，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他会因为一个实验的成功而欣喜若狂，也会因为一个数据的错误而暴躁不安。他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技术天才在找到了理想平台后该有的样子。
苏眠则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物资管理员。她每天认真地巡视着那些生长在营养液里的蔬菜，仔细地记录着每一项数据。她会和生态区的其他工作人员聊天，聊一些关于食物、关于孩子、关于对未来的担忧和期盼的琐事。她表现出的，是一个在末日中努力适应新环境、为家人的未来而努力工作的普通母亲。
他们每天晚上都会通过加密的监控软件，看一看仓库里的嘉明。
仓库里的一切，也同样平静。林木恢复了他那副技术宅的模样，每天除了维护设备，就是陪着嘉明玩游戏、讲故事。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邻家大哥哥。嘉明似乎也很喜欢他，脸上时常挂着天真的笑容。
只有苏眠和陆鹤深知道，这份平静，是多么的虚假和脆弱。
这天晚上，苏眠正在核对一份关于新型营养液的消耗报告，她的身份识别器忽然发出了轻微的震动。
一道信息，投射在她面前的空气中。
“苏女士，晚上好。我是秦筝。方便单独聊聊吗？”
苏眠的心，猛地一跳。
秦筝？她怎么会联系自己？
她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隔壁房间正在全神贯注进行数据模拟的陆鹤深，最终，她回复了一个字。
“可以。”
几秒钟后，一个新的虚拟通讯窗口弹了出来。
窗口中，出现了秦筝那张熟悉的、冰冷的脸。她的背景，似乎是一个格斗训练室。
“苏眠。”秦筝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也知道，你并不相信‘信标’告诉你们的那个故事。”
苏眠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没有说话。
“我联系你，不是为了回答你的疑问。”秦筝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感情，“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三天后，‘灯塔’将进行一次‘种子’筛选的公开测试。测试的地点，在七号训练场。测试的内容，是实战对抗。”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而你的对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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