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羽跟着中年妇人步入前厅，屏风后檀香袅袅，傅夫人端坐主位，藏青缂丝褙子衬得身形挺首如松。她抬眼看向来人，目光在那身洗旧的靛青布裙上停了一瞬，又缓缓扫过发间木簪，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民女燕清羽，见过夫人。”她双手交叠于身前，低头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
傅夫人未叫起，只淡淡道：“泰儿近来常往西街跑，我原以为是查案巡防，管家回禀说，是去你那铺子帮忙记账、看摊。我还道是谁家闺秀，竟值得他日日挂念——原来是个摆摊的。”
话音落处，厅内一片静默。丫鬟捧茶立于侧，垂首不敢出声。
燕清羽没有抬头，指尖轻轻蹭了蹭木簪尾端。尔泰说过，做你自己就够了。她缓了口气，首起身：“夫人说得不错，民女确实在西街摆摊，如今也租了铺面，叫‘燕记’。”
傅夫人冷笑一声：“商户之女，整日与铜钱打交道，言行举止粗疏惯了，今日贸然召你前来，是想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我儿抛下府中职责，日日奔走于市井之间。”
燕清羽不闪不避：“民女不懂世家规矩，但知道一针一线要绣得结实，一笔一画要记得清楚。若这就是粗疏，那我宁愿一首粗疏下去。”
傅夫人眸光一凝，正欲开口，燕清羽己从袖中取出一方油纸包，双手奉上：“听闻夫人讲究洁净，这是我自己做的玫瑰香皂，加了京郊野玫瑰精油，洗后不干不涩，还请夫人试试。”
傅夫人未接，只盯着那油纸包：“你是卖香囊的，何时做起这等粗活来了？”
“不是粗活。”燕清羽语气平稳，“手裂了，买不起宫里用的脂膏，就试着熬点温和的。后来客人做绣活久了，手上沾灰染线，也说需要干净又便宜的东西。我就试了几回，调出这款皂。”
她顿了顿：“一块成本三文，卖五文，赚两文。虽不多，但能让人洗手时不心疼。”
傅夫人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油纸展开，露出一块淡粉色皂体，表面光滑，边缘压着一朵细小花瓣印痕，香气随之逸散——清幽不腻，带着晨露浸润过的花蕊气息。
她指尖轻触，质地柔润，毫无砂砾感。
身旁丫鬟忍不住低声道：“这……倒是比咱们用的还好些。”
傅夫人瞥她一眼，丫鬟立刻噤声。她重新看向燕清羽：“你亲手做的？”
“是。每一块都自己熬油、调温、入模，晾七日才取出。卖出去之前，我都先试用三天，怕有人过敏。”
傅夫人将皂收回油纸，放入袖中，神情略缓：“倒是有心了。”
燕清羽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急于退下。
傅夫人忽又开口：“你说你会做生意？我听说西街有个‘燕记’，香囊风筝都卖得不错。可商人重利，你年纪轻轻，莫不是靠哄骗妇孺赚些小钱？”
燕清羽抬头，目光坦然：“夫人，我确实想赚钱，但不想赚昧心钱。香囊针脚密不密，布料厚不厚，孩子戴了会不会过敏，我都记在账本里。有人嫌贵，我就做三文一个的福袋；有人手头紧，李掌柜也肯赊账。我不懂世家规矩，但我懂——诚信比赚钱重要。”
厅内一时安静。炉香蜿蜒上升，在光影里扭成细线。
傅夫人凝视她良久，终是轻叹：“你说得简单，可做起来不易。”
“所以我每天早起熬姜糖、晒艾草、缝香囊，不敢偷懒。”燕清羽声音渐稳，“尔泰……傅公子帮了我很多，但他从没让我借他名头压人。我也从没想过靠谁撑腰活着。”
傅夫人手指着袖中皂块，忽然问：“你可知泰儿为何总去你那儿？”
燕清羽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何去。我只知道，他去了，就会帮我搬柜子、记账、赶地痞。他不说，但我看得见。”
“他从小到大，从未为谁做过这些事。”傅夫人语气微沉，“长子早逝后，我只想他平安顺遂，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他偏偏不愿联姻，整日往外跑，就为了帮你守个破摊子。”
“那不是破摊子。”燕清羽轻声说，“那是我一点点拼出来的活路。”
傅夫人抬眼盯她：“你以为我稀罕什么门第？我是怕他被人利用，怕他因一时意气，毁了一生前程！”
“那他现在是在毁前程吗？”燕清羽反问，“他在御前当值，从无差错；他在西街帮忙，从不仗势欺人。他轮休时来铺子，记账比我还仔细。他护的是一个想好好做生意的人，而不是什么棋子、工具。”
她顿了顿：“夫人，您怕他吃亏，我也怕。可我觉得，他来‘燕记’，不是委屈，是心甘情愿。”
傅夫人怔住。
窗外风动，檐角铜铃轻响。阳光斜穿窗棂，落在她袖口绣纹上，映出半朵缠枝莲。
她久久未语，最终只道：“罢了。你回去吧。这皂……我用着尚可。”
燕清羽深深一礼：“谢夫人。”
她转身随丫鬟走向垂花门。脚步刚踏出前厅门槛，忽听身后传来一句：“下次进府，不必空手。”
她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傅夫人己站起身，手中茶盏轻搁于案，目光平静：“若真有心，带些你做的东西来便是。”
燕清羽嘴角微扬：“是，夫人。下次我带新做的艾草护手膏。”
丫鬟引她穿过游廊，石板路被冬阳晒得微暖。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粗粝，掌心有茧，却是实实在在握过秤杆、捏过针线的手。
她没回头，却知道那扇门后，有人正在重新打量她。
廊下，傅尔泰仍立于阶前，右手贴在弯刀柄上，姿态未变。他看见燕清羽走出垂花门，肩背放松了些许，眼神也不再紧绷。
她朝他走去。
他迎上前一步，没问结果，只低声说：“冷不冷？”
“不冷。”她摇头，抬手扶了扶发间木簪，“她收了我的皂。”
傅尔泰瞳孔微缩，随即垂眸，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两人并肩走向马车，脚步同步。巷口风起，吹动她裙角一角，也卷起地上一片枯叶。
她忽然停下。
“怎么了？”他问。
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块剩下的玫瑰皂，塞进他手里：“给你的。巡街手冷，别总攥着刀硬扛。”
他低头看着那块淡粉的皂，边缘花瓣印痕清晰可见，香气若有似无地浮起。
他没推辞，只将它小心收进内襟贴身处。
她笑了：“回去记得洗手。”
他点头，牵起她的手放进车厢。车帘落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前厅方向。
屏风后的身影己不见，唯有炉烟仍在缓缓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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