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知安的目光与清虚真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
前一刻，她还是在皇爷爷怀中撒娇的五岁女童，享受着帝王毫无保留的宠溺。后一刻，灵魂深处那被尘封的血色记忆，便如决堤的洪水，轰然炸开，瞬间将她吞没。
那是一个阴冷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三岁的她，正躲在母亲床榻的帷幔之后，小小的手指紧紧攥着一角锦被，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病榻上的母亲，曾经艳冠京华的安王妃，此刻己是形容枯槁，气息奄奄。而眼前这个身着八卦道袍，仙风道骨的男人，正端着一碗汤药，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柔声对母亲说着什么。
“王妃，喝了这碗贫道亲手为您调制的‘仙露’，便可解脱尘世苦厄，魂归太虚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慈祥，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安抚之力。年幼的她听不懂话里的深意，却能清晰地看到，母亲眼中那无尽的绝望与恨意。
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偏过头去，汤药洒了大半。
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伸出手，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捏开了母亲的下颌，将剩下的半碗汤药，尽数灌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还用自己的衣袖，为母亲擦去了嘴角的药渍，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那个瞬间，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杂着上等檀香与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气息，和他那双看似悲悯，实则冷漠如寒冰的眼睛。
就是他，亲手，毒杀了她的母亲。
滔天的恨意与杀气，自顾知安那古老而强大的神魂深处，疯狂地滋生、咆哮，几乎要冲破这具五岁女童的身体，将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撕成碎片。
然而，就在那股力量即将爆发的前一瞬，她神魂中的理智，如万载玄冰，瞬间将这股沸腾的杀意强行压下。
不能。
现在还不能。
她如今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手无缚鸡之力。而对方，是深得昭武帝信任的国师，是一个周身缠绕着无尽怨气与血光的绝世邪魔。
一旦暴露，死的只会是她。
这电光火石之间，顾知安己经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她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中，瞬间涌上一层水汽，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下子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昭武帝的颈窝里，小手死死地抓着他的龙袍，再也不肯抬头。
“呜……皇爷爷……”
一声带着浓浓哭腔的呜咽，将昭武帝的心都给喊碎了。
“哎哟，朕的乖孙女，这是怎么了。”昭武帝连忙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只当她是小孩子怕生，“不怕不怕，这是清虚真人，是得道的高人，不是坏人。”
他转头对清虚真人歉意地笑了笑：“国师莫怪，这孩子怕生得很。”
清虚真人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风轻云淡的笑容，目光落在顾知安身上，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不知为何，方才这女童看他的那一眼，竟让他那古井无波的心境，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那眼神，不像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太过深邃，太过冰冷，仿佛能看穿他的一切伪装。
但那感觉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无妨。”清虚真人拂尘一摆，微笑道，“小郡主乃是天降福星，灵慧天成，感知敏锐。或许是贫道身上的方外之气，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上前，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似乎想要抚摸顾知安的头顶，语气温和地诱哄道：“小郡主，让贫道看看。你天庭，灵光充盈，实乃修道的绝佳之才。若是有缘……”
他的指尖，看似轻柔，实则暗藏了一缕极细微的，用以探查的邪煞之气。只要触碰到顾知安的身体，他就能立刻探知她的根骨，甚至能察觉到她神魂的异常。
昭武帝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妥，反而乐见其成。在他看来，能被国师夸赞，是对孙女福运的又一次印证。
然而，就在清虚真人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顾知安发髻的那一刻。
“不要碰我！”
顾知安猛地在昭武帝怀中挣扎起来，哭喊声尖锐而惊恐，仿佛即将被毒蛇咬到一般。
与此同时，她贴身藏在衣襟里的那枚护身玉符，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微微一热，一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毫光一闪而逝。
清虚真人的手指，如同被滚油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感，那一缕探查的邪煞之气，竟被瞬间震散了。
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怎么可能。
他的修为，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气息，也绝非凡人所能抵挡。这女童身上，竟有护身法器。而且，这法器的品阶之高，远超他的想象。
昭武帝只看到孙女反应激烈，连忙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柔声安抚：“好好好，不碰不碰。知安乖，不哭了。”
他又有些无奈地对清虚真人道：“国师见谅，这孩子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平日里乖巧得很。”
清虚真人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收回手，抚了抚自己的长须，意有所指地笑道：“看来，是贫道与小郡主缘分未到。小郡主身负大气运，自有天道庇护，不喜外人沾染，也是常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方才的“异常”，又不动声色地将顾知安捧得更高，让昭武帝听得龙心大悦。
昭武帝哈哈大笑：“国师所言极是，朕的孙女，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怀中的顾知安，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不肯抬头，只是将小脸在昭武帝的龙袍上蹭了蹭，用一种带着浓浓鼻音，含糊不清的童音说道：
“皇爷爷，知安……知安不喜欢这个爷爷。”
昭武帝一愣，失笑道：“为何呀。”
顾知安的小脑袋摇了摇，声音里满是孩子气的委屈和笃定：“他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哦。是什么味道。”昭武帝只当是小孩子胡言乱语，饶有兴致地逗她。
清虚真人的笑容，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他身上的檀香，乃是特制的“凝神香”，有静心安神之效，从未有人说过不好闻。
只听顾知安用尽自己五岁孩童的想象力，努力地描述着那种让她灵魂都感到战栗的气息。
“就像……就像庙里断了头的神像，外面是香火味，里面……里面是烂掉的木头，还藏着好多好多……好多吃人的大虫子。”
稚嫩的童音，在大殿中回响。
昭武帝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比喻荒诞又可笑，正要开口训斥她一句“不许胡说”。
可站在一旁的清虚真人，脸上的笑容却彻底凝固了。
断头的神像，香火的外衣，内里是腐朽和噬人的毒虫。
这个五岁的女童，竟用最天真，最离奇的比喻，一语道破了他伪装下那污秽不堪的本质。
这一刻，他再也无法将方才那丝被窥破的感觉当成是错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上后脑。他看着那个在皇帝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第一次，对一个凡人，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生出了一股浓烈的，无法抑制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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