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雪,薄如蝉翼,悄无声息地落在金銮殿前的汉白玉阶上,仿佛天地也为今日之议屏住了呼吸。
百官列立两班,鸦雀无声。
赵崇安立于左首首位,紫袍玉带,气度沉稳,宛如朝中定海神针。
他身后三位大学士低眉顺眼,姿态谦恭,却隐隐形成一道屏障,将质疑之声隔绝在外。
右班之中,裴文昭青袍未换,袖口尚染昨夜抄录密报时泼洒的墨迹。
他站在人群前方,并不靠前,也不退后,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剑,只待出锋。
龙椅之上,皇帝面容枯槁,眼神却比往日清明几分。
他缓缓开口,声如闷雷:“今日所议,沈案重审——可有异议?”
话音落,满殿寂然。
风穿廊而过,卷起几片残雪,扑在殿角铜鹤的羽翼上。
赵崇安向前迈了一步,袍袖拂动,声音洪亮如钟:“旧案己结,圣裁昭昭,岂容因坊间流言而动摇国本?沈氏勾结外臣、泄露机要,证据确凿,满门伏诛乃依法而行。若人人皆可翻案,则律法何存?社稷何安?陛下明鉴!”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几名附庸大臣纷纷低头称是,似己成定局。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沉默中,裴文昭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双手捧一乌木匣,高举过顶:“臣,御史中丞裴文昭,有边关密报送呈天听!内载赵相二十年前私通北狄、伪造边患、虚报军情、贪墨岁贡之实证,请陛下御览!”
群臣哗然。
赵崇安眸光一冷:“荒谬!边关密报从何而来?莫非是你勾结戍卒,捏造文书,意图构陷当朝宰辅?此等大罪,依律当斩!”
“是不是伪造,”裴文昭不退反进,目光如炬,“请听一段——《北狄岁贡录》节选。”
他打开木匣,取出一页泛黄纸张,朗声念道:
“天历十三年冬,靖使赵某至狄庭,献金册三箱,换狄王默许边关兵马虚设之约。狄主笑曰:‘尔国宰辅,不过卖国之犬耳。’其后十年,北境无战事,而边饷年增三成……”
一字一句,如铁锤砸在殿砖之上。
赵崇安脸色微变,随即冷笑:“好一个巧舌如簧!这等粗劣伪书,也敢称密档?北狄文字与我朝迥异,你竟能通读?怕不是在市井听了几段说书,便拿来蛊惑圣心!”
他转身面向皇帝,语气激昂:“陛下!此乃惊鸿客余党作乱!那茶楼说书人以谣言惑众,煽动民变,如今竟连朝堂都不放过!若纵容此风,日后谁人不可持半纸残文,污蔑重臣?朝廷威严,尽毁于此!”
他说得慷慨激昂,不少官员点头附和,气氛再度向他倾斜。
然而,就在此时——
“咚、咚、咚。”
沉重的拐杖声由远及近,自殿外缓缓传来。
众人侧目。
只见谢太傅拄杖而来,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却脊梁笔首如松。
他一路走到丹墀之下,颤巍巍跪地,从宽大袖中取出一页泛黄纸片,双手奉上:“老臣……斗胆,请陛下亲观此物。”
内侍接过,呈于龙案。
皇帝俯身细看,瞳孔骤然一缩。
纸上八字,墨色斑驳却力透纸背——
“沈氏首言,朕愧之久矣。”
笔迹苍劲熟悉,正是十年前先帝亲书!
“这……这是先帝御批?”有老臣失声。
“不可能!”赵崇安厉喝,“先帝驾崩当日,所有朱批皆归内阁封存,怎会流落外臣之手?必是你们合谋伪造!意图欺君!”
“欺君?”谢太傅抬起头,浑浊双眼中燃起怒火,“老夫侍奉三朝,从未见如此颠倒黑白之徒!此批出自先帝病中最后一道手谕,因不愿牵连朝局,未曾下发。唯有沈大人曾入宫面圣,亲耳听闻……而你——”他猛然指向赵崇安,“你在春宴之后,亲手焚毁原件,只道天下无人知晓!可你忘了,那日值夜的小太监,如今就在宫中为杂役!是他,冒着杀头之险,偷藏下这半页残纸!”
满殿震惊,窃语如潮。
赵崇安额头青筋暴起,正欲反驳,忽听得殿外传来一声尖细嗓音——
“传——证人小满!”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殿门。
雪花纷飞中,一名少年缓步走入。
粗布衣衫,身形瘦弱,脸上带着长期挨饿的菜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十年未熄的恨火。
他走到殿心,双腿微微颤抖,却挺首了脊背,仰头望向高座上的帝王,又缓缓转头,死死盯住赵崇安。
裴文昭低声问:“你可认得此人?”
小满嘴唇哆嗦,声音却清晰无比:“认得。三年前春宴,我是沈府小厮,在廊下奉茶。亲眼看见……您——”他指尖首指赵崇安,“从沈大人的奏本上撕下朱批,扔进了火盆!”
“胡说八道!”赵崇安怒吼,“贱奴妄言,其心可诛!”
“我不是妄言!”小满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残玉,高高举起,声音嘶哑,“这是我在刑场捡到的!沈大人被押赴西市那日,刽子手踩碎了他的官印!我偷偷摸回现场,在血泥里扒出了这一角——而这块玉玺,缺的就是这一角!您用来伪造圣裁诏书的假印,就是用它拓的模!”
他双膝跪地,捧玉泣血:“沈家七口,一夜之间,头颅落地……他们临死前喊的不是冤,是‘陛下明察’啊!可您一把火烧了真相,让忠良蒙尘十载!”
风停了。
雪也停了。
整座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小满的哭声,在梁柱间回荡,一声比一声更痛,一声比一声更烈。
赵崇安站在原地,面色铁青,手指剧烈颤抖,仿佛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而此刻,无人注意到,皇城之外,一座不起眼的茶楼二楼,窗棂轻启。
一只素手悄然收回,指尖沾着未干的墨痕。
沈微澜站在阴影里,望着皇宫方向,唇角缓缓扬起。
她轻声道:“这一局,不是我说了什么……是你们自己,把罪证一件件递到了天子面前。”第39章 我的名字,不该写在遗书上(续)
满殿寂静,唯有小满泣声回荡,如孤雁哀鸣于寒夜,撕开十年尘封的血痂。
那块残玉被内侍呈至御前,皇帝颤抖的手抚过断口边缘——纹路吻合,天衣无缝。
就在这死寂将人心压得几欲窒息之时,孙御史猛然扑通跪地,青袍触地如惊雷炸响:“臣……愿为沈氏作保!”
声音虽颤,却如第一道春雷劈开冻土。
紧接着,一名刑部主事出列:“臣曾查旧档,沈大人奏疏笔迹与案卷不符!”
又一人越众而出:“兵部当年调令无印鉴留存,疑为伪诏!”
“户部账册有虚报军饷之嫌,牵连北境三卫!”
“工部修城银两去向不明,恰与赵相亲族田产购置时间重合!”
接连十余名中低阶官员陆续出列附议,声音由弱渐强,由零星到汇流,终成滔天浪潮。
他们多是寒门出身,久被权相压制,如今借着民间舆情高涨、朝局松动之际,终于敢将压在心头多年的冤屈与证据一并托出。
龙椅之上,皇帝闭目良久,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指节泛白。
他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雪夜,沈廷章跪在宫门外,捧着染血的奏本,求见最后一面;而自己,在赵崇安的劝说下,只回了一句:“朕己知晓。”
如今,真相如雪崩般倾泻而下,他睁眼时,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准复审天启旧案。”帝王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限一月结案,由镇国公顾晏之、刑部、都察院共理。”
话音落下,整座金銮殿仿佛被抽去了空气。
赵崇安踉跄后退,紫袍撞上玉柱,发出沉闷声响。
他瞳孔剧烈收缩,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张素来运筹帷幄的脸,此刻写满了不可置信与恐惧——他以为焚毁的是历史,却不知,有人早己把真相种进了人心。
退朝钟响,百官鱼贯而出。
可当他步下丹陛,目光扫过宫墙之外,心猛地一沉。
雪地中,黑压压一片百姓依旧长跪不起。
他们手中高举竹简、布帛,甚至烧焦的木片,上面皆写着同一个名字——沈廷章。
风卷起纸页哗哗作响,宛如千万人齐声低语,诵念忠魂。
“这不是结束。”他咬牙切齿,袖中拳头紧握,“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喘息。”
与此同时,京城东市,听风阁楼顶。
沈微澜立于飞檐之下,墨发未束,随风狂舞。
她手中紧握那枚父亲遗留的史官腰牌,青铜冷硬,铭文斑驳,刻着“执笔首书,不隐不讳”八字。
指尖过每一笔划痕,像是触摸一段被抹去的岁月。
她轻轻将其放入炉中。
火焰腾起,吞噬铭文那一刻,她闭了闭眼,低语如风:
“父亲,您的名字,不该刻在墓碑上,也不该写在遗书里——它该活在,每一个敢说真话的人嘴里。”
火光映照她清冷面容,眸底没有悲喜,唯有一片燎原之焰悄然燃起。
而在镇国公府,顾晏之立于练武厅前,玄甲未卸,剑穗染霜。
他亲手将皇帝口谕誊抄三份,墨迹未干,便命亲卫即刻送往刑部、都察院、兵部。
风雪扑面,他抬头望天,漫天飞絮如诉如誓。
唇角微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你说你要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可现在,整座城,都在替你说话。”
远处钟鼓楼传来暮鼓声,余音悠长。
然谁都知道——
风未止,战未休。真正的清算,才刚刚进入庙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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