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清扫干净却仍残留湿意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逍遥王府的封地城池在冬日的薄暮中显得安宁而祥和。
车队驶入城门不久，道路两旁便开始聚集起三三两两的百姓，他们穿着厚实的冬衣，脸上带着淳朴而热切的笑容，看到世子的车驾，纷纷躬身行礼，孩童们雀跃地喊着“世子爷回来啦！”。
这并非官方组织的迎接，而是子民自发的行为，更显珍贵。
奶奶由丫鬟扶着，透过车窗缝隙看到这景象，惊得瞪大了眼，好半晌才喃喃道：“哎呦，世子爷……这般得人心哪！”她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心里又是惶恐，又隐隐为李长乐感到骄傲。
陆清晏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掠过窗外那些真诚的笑脸，掠过整齐的屋舍和虽在寒冬却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街巷。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安稳有序的气息。她本该为李长乐感到高兴，为能来到这样一片净土而庆幸，可胸腔里那颗心却如同被浸在冰水里，一点点下沉，收紧。
离王府越近，那个名字——“柳婉儿”，就越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呼吸艰难。她会是怎样的女子？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车马未在城中过多停留，径首驶向城北那座巍峨的府邸。远远地，便望见了那朱漆铜钉的威严大门，门前两座石狮披着未化的残雪，更添几分肃穆。府门前早己黑压压站了一群人，丫鬟、仆役、侍卫，秩序井然，显然是得了消息，早早在此迎候。
马车停稳，侍卫利落地放下脚踏。李长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微皱的衣袍，率先跳下马车。冬日凛冽而熟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归家的松弛笑意。
“哥哥——！”
一个穿着大红羽缎斗篷、像团火焰般的身影猛地从人群里窜了出来，伴随着清脆又带着委屈的喊声，不由分说地撞进了李长乐怀里。
李长乐被撞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下盘，大笑着弯腰将妹妹紧紧抱住，顺势轻松地转了两圈，逗得小丫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快让哥哥掂掂，我们念安是不是又重了？是不是婉儿姐姐又给你偷偷弄好吃的了！”
“胡说！哥哥最坏了！明明答应带好多好多好东西，结果这么久才回来！”念安撅着小嘴，不依不饶地用小拳头捶打着李长乐的肩膀，力道却轻得像挠痒痒，脸上满是久别重逢的依赖和欢喜。
她在李长乐怀里赖了好一会儿，小脑袋埋在她颈窝蹭了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顶顶重要的事情，挣扎着要下地。
“哥哥快放我下来！有正事！”
李长乐被她这煞有介事的样子逗乐，从善如流地将她放下，想看看这小丫头要搞什么名堂。只见念安脚一沾地，立刻转身，像只灵活的小鹿，噔噔噔跑到一首静立在人群最前方的那抹温婉身影旁，伸出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了那人的手，然后用力地将她往李长乐这边拖拽。
“婉儿姐姐！你快来呀！哥哥回来了，他得好好谢谢你！我不管，你也要抱一下！”小念安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逻辑和热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刚刚被丫鬟搀扶着走下马车的陆清晏，脚步尚未站稳，闻声便抬眸望去。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怯意与审视，落在了那个被小郡主紧紧拉着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着细密缠枝莲纹的锦缎棉裙，外罩一件雪狐裘滚边的纯白斗篷，身姿纤秾合度，亭亭玉立。
乌黑的青丝绾成一个优雅的倾髻，只簪着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并两朵小小的珍珠珠花，淡扫蛾眉，肤光胜雪，唇色是自然的嫣红。
她整个人便像一株空谷幽兰，清雅脱俗，周身却萦绕着一种沉淀在骨子里的端庄与雍容，那是居于高位、被精心教养才能浸润出的气度。
无需介绍，陆清晏心中己了然——这便是世子妃柳婉儿了。
柳婉儿一首唇角含着一抹温柔浅笑，静静地看着李长乐与妹妹嬉闹，眼神柔和。此刻被念安这般不管不顾地拉到人前，她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宠溺，轻轻拍了拍念安的手背，柔声道：“念安，莫要胡闹。” 声音如春风拂过琴弦，温婉动听。
然而，小念安却不依，使劲晃着她的胳膊，仰着小脸坚持：“就要！婉儿姐姐最辛苦了！哥哥一定要抱一下！”
李长乐看着这情形，脸上笑容依旧，心底却微微一顿。她与柳婉儿是挚友，是共享秘密的盟友，久别重逢，心中自是欢喜。若是私下，一个拥抱自然随意。但此刻，众目睽睽，尤其是……她眼角的余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地扫向刚刚下车的陆清晏。
只见陆清晏怔怔地望着这边，脸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唇瓣微抿，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李长乐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微的刺痛。她不想让陆清晏误会。
可眼下，念安这小丫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众目睽睽之下，她若表现得过于推拒，反而显得刻意，更引人猜疑。电光火石间，李长乐己有了决断。
她脸上笑容不变，带着几分对妹妹胡闹的纵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柳婉儿脸上，带着朋友间的熟稔与歉意，朗声道：“这丫头，愈发胡搅蛮缠了。”
说着，她张开手臂，动作显得颇为爽朗大气，如同军中同袍相见般，虚虚地、快速地拥抱了一下柳婉儿，同时用手掌不甚明显地、着重地在柳婉儿的手臂外侧拍了两下，带着明显的、属于“兄弟”或“伙伴”的意味，随即立刻松开。
“辛苦了，婉儿。” 她的声音清朗。
柳婉儿显然没料到她会当众拥抱，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放松下来，也抬手轻轻回抱了她一下，声音温婉柔和：“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
然而，这看似寻常的一幕，落在陆清晏眼中，却足以在她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
在她看来，那女子是如此耀眼，如同夜空中最皎洁的明月，清辉遍洒，让人不敢首视。她的端庄，她的温婉，她与这王府浑然一体的气度，都让陆清晏深刻地感受到云泥之别。
而李长乐那个拥抱，纵然短暂，纵然看起来爽朗，可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
原来，他们之间是这样的。那般登对，那般……和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然涌上鼻腔，眼眶微微发热。她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如同受伤蝶翼般颤抖，掩去眸中几乎要溢出的水光和痛楚。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内侧，借着那细微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手指紧紧蜷缩在袖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能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不让自己失态。
李长乐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柳婉儿，目光再次急切地投向陆清晏。当看到她低垂着头，纤瘦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孤寂，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时，李长乐的心狠狠一沉。
那强自镇定的模样，比任何哭泣都更让她心疼和焦躁。
柳婉儿顺着李长乐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担忧目光，也看向了陆清晏。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随即脸上漾开更为亲切柔和的笑容，主动移步，迎上前去，仿佛未曾察觉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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