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山谷，水瑶站在半山腰的茶田里，指尖拂过沾满露水的嫩芽。远处，阿穗和村里的孩子们追逐着一只花斑野兔，笑声在山涧里回荡。慕容凛——现在村里人都叫他周先生——正在溪边劈柴，斧头落下的节奏沉稳有力，仿佛要将过往的血与火都劈成可以烧尽的木块。
这样的日子己经过了大半年。
水瑶弯腰摘下一片茶叶，在掌心揉碎，青涩的香气钻入鼻腔。她眯起眼睛，望向更远的山峦。那里有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古道，据说是早年马帮留下的，通往更深处的无人区。
"又在看路？"
慕容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水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的脚步声很轻，即使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山野农夫，那些刻进骨子里的本能依旧没有褪去。
"李猎户说，再往西走三十里，有个叫'落云涧'的地方。"水瑶低声说道，"西面环山，只有一条窄路进出，山涧里有活水，土地也肥。"
慕容凛沉默了一会儿，斧头被他随手插在木桩上。他走到水瑶身旁，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条古道。
"你觉得他们会打到这里来？"
水瑶摇头："不是觉得，是迟早。"
山下的集市每隔半月就会传来新的消息。北边的战事吃紧，东边的港口被炸，连省城都开始征粮征兵。他们所在的村子虽然偏僻，但迟早会被战火波及。
"我去看过一次。"水瑶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上面标注着山势和水源，"那里有个废弃的苗寨，屋子虽然破，但骨架还在，修缮一下就能住人。"
慕容凛接过地图，指尖在上面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连防御点都标好了。"
水瑶没笑。她的目光依旧冷静，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
"阿穗的腿还没好全，婆婆的咳嗽一到阴雨天就犯。"她轻声说，"我不想等到炮弹落到屋顶上再逃。"
慕容凛收起地图，点了点头："好，我去跟村里人打听清楚路线，再备些粮食和药。"
水瑶终于看向他。阳光透过茶树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己经淡了许多，右眼的灰蓝色也褪成了普通的深褐。他看起来真的像个山野村夫了，只有偶尔紧绷的肩线，还透露出曾经的锋芒。
"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急？"
慕容凛伸手摘掉她发间的一片茶叶，声音很轻："因为你从来不会错。"
村里的李猎户是唯一去过落云涧的人。
"那地方邪性。"他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着旱烟，眯眼打量慕容凛，"二十年前闹过土匪，后来一场山洪，把寨子冲垮了大半，活下来的人都搬走了。"
慕容凛递过去一壶自家酿的苞谷酒："现在还能住人吗？"
李猎户咂了一口酒，咂摸了一会儿才道："屋子是破，但遮风挡雨还行。就是……"他压低声音，"那地方有'东西'。"
"什么东西？"
"说不清。"李猎户摇摇头，"夜里有时候能听见动静，像人哭，又像风钻山洞。我上次去打猎，还看见岩壁上有刻的字，不是苗文，倒像是……当兵的暗号。"
慕容凛的指尖在酒壶上轻轻一叩。
当晚，水瑶在油灯下缝补阿穗的衣裳，慕容凛坐在门槛上磨刀。柴刀锋刃在磨石上刮出规律的声响，掩盖了两人低低的交谈。
"李猎户说的'暗号'，可能是当年溃散的江北军留下的。"慕容凛的声音压得极低，"如果是我们的人，或许能打听到些消息。"
水瑶的针线停了一瞬："你觉得还有人活着？"
"不知道。"慕容凛摇头，"但如果真有人躲在那里二十年，那地方确实够隐蔽。"
阿穗在床上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句。水瑶放下针线，走到慕容凛身旁坐下。夜风微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随后又归于寂静。
"明天我去看看。"她说。
慕容凛转头看她："一个人？"
"两个人太显眼。"水瑶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山影上，"如果真有'东西'，我能应付。"
慕容凛没再坚持。他们之间早己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天还没亮，水瑶就背着竹篓出了门。篓子里装着干粮、绳索和一把短刀，看起来就像寻常上山采药的妇人。
古道比想象的更难走。多年的雨水冲刷让石阶变得滑腻，有些路段己经完全被藤蔓覆盖。水瑶用刀劈开荆棘，偶尔停下来听听风声。
中午时分，她爬上一处陡坡，终于看到了落云涧的全貌——两座陡峭的山峰夹着一道深涧，涧底雾气缭绕，隐约可见几座吊脚楼的残骸。一条窄如羊肠的小路沿着山壁蜿蜒而下，是唯一的入口。
水瑶蹲在崖边，从怀里掏出个小镜子，借着阳光朝涧底打信号。这是她和慕容凛约好的暗号，如果安全，就反射三次。
没有回应。
她等了十分钟，又试了一次。依旧没有动静。
水瑶眯起眼睛。涧底的雾气似乎比刚才浓了些，像是有意遮掩什么。她收起镜子，从竹篓里取出绳索，系在一棵老松上，另一头捆在腰间，缓缓降了下去。
雾越来越浓。水瑶的脚触到地面时，能见度己经不足五步。她解开绳索，短刀握在手中，贴着山壁前进。
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雾中传来。
水瑶瞬间屏住呼吸，刀尖微微上扬。脚步声停在了她正前方，随后是一声苍老的咳嗽。
"……蔷薇？"
这个称呼让水瑶浑身一僵。
雾气稍微散开，露出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穿着破烂的军装，左袖空荡荡的。他的脸上布满伤疤，但那双眼睛——锐利如鹰——水瑶绝不会认错。
"陈……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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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教官的草棚里弥漫着草药和硝烟混合的气味。水瑶坐在火塘边，接过老人递来的粗陶碗，里面的茶水浑浊发苦，却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江北军营的日子。
"当年突围时，我们只剩十七个人。"陈教官的独臂在火光中投下摇晃的影子，"带着最后一批军火，躲进了这座山。"
水瑶的指尖着碗沿："为什么不联系总部？"
"联系过。"老人冷笑，"可接头的暗号变了三次，最后来的是日本人。"他掀开草席，露出地窖入口，"下来看看。"
地窖比想象的深。水瑶跟着老人走下陡峭的木梯，潮湿的空气中飘着桐油和铁锈的味道。当火把照亮整个空间时，她呼吸一滞——整整齐齐码放的木箱上，全都印着江北军的鹰徽。
"轻机枪十二挺，步枪两百支，炸药三十箱。"陈教官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够武装一个加强连。"
水瑶掀开最近的木箱。黄油纸包裹的步枪崭新如初，枪管在火光下泛着冷蓝。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人要守在这里二十年。
"你们在等命令。"
"等一个能带着这批家伙打回去的人。"陈教官盯着她，"比如慕容凛。"
火把的爆裂声中，水瑶缓缓合上箱盖。
回村的路上，水瑶的竹篓里多了一包山参。这是陈教官给的掩护，底下藏着份军火分布图。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蔓延的血痕。
村口的老槐树下，慕容凛正在教阿穗认字。看到水瑶的身影，小女孩欢呼着冲过来，却被她爹一把拎住后领——慕容凛的目光己经锁定了妻子微微紧绷的肩线。
晚饭后，婆婆带着阿穗去邻居家借绣样，家中就只剩下水瑶和慕容凛两人。水瑶关好门窗，然后从灶膛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尚未燃尽的炭块，在石板上轻轻地描绘着地窖的构造。
“陈教官还活着。”水瑶的声音很轻，仿佛怕被人听到似的，“他守着最后一批军火。”
慕容凛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水瑶手中的炭块，看着她在石板上画出的地窖构造。炭笔在他的指间断成了两截，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
“有多少人？”慕容凛的声音同样很轻。
“六个老的，三个伤的。”水瑶一边说着，一边在石板上画出了山涧的防御点，“不过，他们的武器足够。”
夜风拍打着窗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油灯的火苗也随着夜风的吹拂而忽明忽暗。慕容凛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右眼那道旧伤疤微微泛着红色。水瑶知道，他正在心里计算着——计算距离，计算人手，计算他们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沉默了一会儿，慕容凛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我们该走吗？”
水瑶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的阿穗，小女孩的左脚被一层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那是去年空袭时留下的伤痕。当时，弹片无情地划过她娇嫩的肌肤，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慕容凛默默地走到水瑶身旁，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阿穗受伤的脚上。他轻轻地伸出手，覆盖住水瑶的掌心，仿佛想要传递给她一些力量和温暖。他们的肌肤紧紧相贴，那层炭灰在彼此的接触中被碾碎成细末，悄然散落。
水瑶感受着慕容凛掌心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感动。她抬起头，与慕容凛的目光交汇，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在流动。
"我想带她去一个没有枪声的地方。"水瑶轻声说道，声音中透露出对阿穗的关爱和对和平的渴望。
慕容凛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那就走。"
他们决定离开这个充满战火与伤痛的地方，去寻找一个宁静、安全的角落。
离开的那一天，村里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给整个村庄披上了一层银装。李猎户热心地帮忙找来了一辆牛车，婆婆抱着暖炉，坐在干草堆上，阿穗则裹着崭新的棉袄，兴奋地数着路边结冰的野莓，小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水瑶和慕容凛走在牛车旁边，他们的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在为他们的旅程伴奏。雪花飘落在他们的肩头，带来丝丝凉意，但他们的内心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当牛车来到一个岔路口时，慕容凛突然停下了脚步。往西是落云涧，往东则是更深的群山。他凝视着眼前的道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最终，牛车吱呀呀地往东驶去，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水瑶和慕容凛跟随着牛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的雪幕之中。
水瑶站在原地，目光凝视着西边山路上那串逐渐被积雪覆盖的脚印，那是陈教官昨夜独自离去时所留下的痕迹。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仿佛想要掩盖住这串脚印，让它们永远消失在这片洁白的世界里。
老人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陈教官的命令，他只带走了一把勃朗宁手枪和七发子弹。水瑶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轻声说道：“他会死。”这句话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沉重。
慕容凛默默地将阿穗举上肩头，小女孩的红头巾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鲜艳，宛如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他凝视着那串脚印，缓缓说道：“有些人宁愿站着死。”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似乎在表达对陈教官的敬意。
慕容凛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们得带着阿穗活下去。”他的目光转向水瑶，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责任和决心。水瑶点点头，她明白慕容凛的意思，他们不能让阿穗失去生命。
牛车缓缓地驶过冰溪，车轮在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惊起了一群山雀。水瑶忍不住回头望去，他们曾经生活过半年的小村己经变成了山坳里的一抹淡淡的炊烟，若隐若现。更远处，落云涧的方向升腾起一道滚滚的黑烟，隐约间还能听到爆炸的闷响声。
慕容凛没有回头，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水瑶的掌心，仿佛在传递着一种力量和勇气。在他们的前方，雪山连绵无尽，宛如一幅刚刚展开的素白宣纸，等待着他们去描绘属于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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