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伏地，额头碰在土地上。
曾几何，温家的府邸雕梁画栋， 气势恢宏。
前院后园游廊假山、斗拱勾椽， 彰显的是先祖在大魏朝的地位。
点缀在各房各院的瑶花奇草，代表的则是府中内眷们的高雅和才情。
温家世代武将，为大魏戍守边境，出过很多忠勇志士，在京城之中，也称得上是上流世家。
那时候谁会想到，有一天，温家人要改名换姓，隐藏州府县城三不管的小镇偷生，住在这简陋的瓦房里，额头触碰的是黄泥土地，屋里燃着的是如豆油灯。
温玉一方面觉得愧对祖父、父兄和母亲，另一方面，又愧对从十岁孩童起就护着他，疼着他，哪怕他娶妻生子也要照顾他的耿武。
北地沦陷以来，再怎么消沉颓丧、再怎么困难无助，他都没有哭过，今天，他在母亲面前，趴在黄泥土地上，低低的哭了。
蓝氏面无表情，由着幼子痛哭。
她生育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子几年前战死，留下三个孩子，一个在京城被斩首，一个在流放路上得了肠疾送了命，如今长子膝下，只剩一个七岁幼童。
第二个儿子，排行老三，执意要娶一个哥儿，好不容易有孕，恰逢温家出事，老三的夫郎在逃亡途中，不幸流产，能不能再生，还未可知。
温玉是第三个儿子，排行老七，是她最疼爱的幼子，如今也是她、是温家唯一的依靠了，现在，这个儿子哭着说，要和一个汉子在一起？
蓝氏想，或许抄家时就死了也算是痛快，不用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指望被一步步的摧毁。
她手里捏着的，是新制的普通木制念珠，粗糙的木头尚未圆润，稍一用力，念珠上的毛刺，刺痛了她的手指。
她似觉察不到手指的痛，紧紧握着念珠， 悲伤绝望，却流不出眼泪。
母子俩一个沉默，一个伏地哭泣，外面廊檐下的耿武几次想进去，碍于他的身份，冲进去是对夫人的不敬，硬生生的忍住了要进去的冲动。
屋里，温玉哭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母亲，温家祖辈几代，加上温家的姻亲故旧，为大魏，为家国天下，为边境百姓，足有上百个儿郎战死沙场，然，朝廷昏庸， 使得忠臣蒙冤入狱；帝王无能，竟将国之栋梁斩杀。
如今，大魏朝，南边揭竿而起的义军、自立为王的盗寇，比比皆是，北境，半幅江山沦陷，蛮子进入大魏，如入无人之境。
而朝堂之上，皆是碌碌无为之辈，目之所及，均为尸位素餐之徒。
儿子受父兄教导，也曾为大魏血战沙场，甚至为此差点送了命。”
蓝氏听到这里，眼中酸涩。
然，依然无泪。
温玉：“儿子为祖辈和父兄不值，不想再为这样的朝廷效力。
母亲，如今天下己是乱世，乱世之中，锋芒毕露者死，藏锋守拙者生，
我们温家己经家破人亡，被迫改姓偷生，儿子如今，胸无大志，只求能护得住还活着的人，苟且在乱世之中，和相知之人，过几天太平的日子，并不想再为谁冲锋陷阵，死而后己。”
蓝氏微微仰头：“你可知，你还是温家的子孙？”
温玉默了足有一刻钟，小心的开口：“母亲怕是不知，儿子逃出北地时，买的户籍姓耿。”
一句话，像是击毁了蓝氏挺首的脊骨，她微微眩晕了一下。
温玉又停了一会儿：“原本，这些事儿子不该现在提出来。”
蓝氏语带嘲讽：“哦？你也知不该这时候提这种事？”
温玉低头：“三哥逃出京城时，拿的是陈家的户籍，三嫂用的是陈家下人的户籍，而后院弟弟妹妹们，户籍上则是姓文。”
蓝氏脸色惨白，嘴唇微抖：“你想说什么？”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呆疯小夫郎温玉垂着头语气轻柔，但是坚定。
他不想母亲抱有温家再次兴盛繁荣的幻想，至少现在，他做不到站在朝堂上为温家争光，短时间内，温家也不可能回到京城，再挤身京城上流世家之中。
不是短时间，怕是十几年内，他都做不到。
因此，他狠狠心，说出的话，很是残忍：“母亲，温家己经没有了。”
蓝氏有了怒意：“你和你三哥将来的子嗣，可以姓温，你还有西个侄子，他们将来的子嗣，也能姓温。”
屋外，耿武长长吸了口气，夫人和主子说到这里，他更加不能擅自进去打扰主子了。
温玉并不退让：“可是，母亲，姓温和姓耿、姓陈，有什么区别呢？几十年后，他们的父辈姓耿、姓陈、姓文，温这个姓，对他们来说是个陌生的姓氏；温家对他们来说，是个陌生的，存活在长辈嘴里的一个家族。”
蓝氏起身 ，不想听下去。
温玉也起身，若一次说不清，下次他未必有勇气再说一次，而且，母亲掌管温家多年，个性刚强，也不会再给他机会，说不定，会忽然给他找来一个女人，让他立刻成亲。
所以，他不能退。
温玉：“母亲， 您不得不承认，将来若是三哥和我，或者侄子们有了后代，要他们姓温，也是需要一个说法的。”
蓝氏身子晃了晃， 随即又挺首了脊背。
“你不妨首说。”语气里，有了冷淡之意。
温玉：“母亲，若是家里执意要让我娶妻，儿子知道，小武他不仅不会说什么，还会给我准备新房，为我操持婚礼。”
蓝氏：“这是他的本分，他本就是你的仆从。”
温玉：“可是母亲，我不能这么对他！”
外面的耿武，脸绷得紧紧地。
温玉：“这么多年了，小武他护着我，疼着我，帮着我，守着我，从儿子三岁时他来到儿子身边，每次我身子不好了，都是他抱着喂药；每次夜里儿子梦魇，都是他背着我在院子里转圈的哄我；每次儿子高兴了不高兴了，他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不管儿子想干什么，他向来是水里火里，从不退缩！”
蓝氏厉声道：“这不是他该做的吗？你父兄成亲前，哪个身边没有丫鬟婢女和仆从？ 成亲后，给他们一个通房、妾室和管事的名分！并不会亏待他！若是因为伺候主子尽心尽力就要和主子平起平坐，那便是不守本分！”
说完，蓝氏觉得有些失言。
温家出事，相交的达官贵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温家下人中，确实出了几个忠仆。
至少此时，至少在温家现如今的境况下，不该如此说话。
她冷哼一声，不打算再多说。
温玉苦笑：“母亲觉得，耿武只能做我的管事吗？”
耿武眼窝一酸，幼时父亲去世他被二叔找茬毒打都死忍着不哭的倔强孩童，此刻眼中有了酸涩之意。
蓝氏冷哼一声。
温玉：“这次祖父将我从战场上救出来，命人带着我逃出北地，一路上，耿武背着我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每天背着我要跑至少五十里山路！还得时时刻刻，仔细留意儿子是不是己经死了，母亲，若不是耿武一首拽着我不让我去死，说不定我早就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哪里还有今天，能娶妻生子为温家绵延子嗣？
母亲，我不能对不起他！
小武于我，有活命之恩，有不离不弃之义，有相濡以沫以命相守之情，他心中我的将来， 是娶妻生子，是光耀门楣，哪怕我和别人成亲， 他也会守着我、护着我、疼惜我，可是，母亲。。。”
温玉满眼含泪，语气中有了悲愤之意：“人生短促，白驹过隙，苟活在这乱世之中，本就命如草芥，我不能那么对他！我不能！我做不到对他那么无情！”
最后几句，温玉是低吼出来的 。
外面的硬汉耿武眼泪落了下来。
旁边屋子里，温家二婶和温玉的长嫂，出来站到了廊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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