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从三叔的院子里出来，下了小坡，犹豫了半天，转身往西走，去地里找他爷。
骆老蔫常年几乎都待在地里，伺候那小片烟叶，也在林子里转转找些吃得，便是没事坐在地头，他也不乐意回家。
二牛走到爷爷的烟叶地头时，骆老蔫正坐在地头，听孙儿三满背书。
骆老大的三儿子三满，比大宽和二牛机灵些，也是瘦瘦小小的个子，骆老蔫把他送到张家村学堂里认字，看着三满，骆老蔫总觉得像是在看十年前的骆青，小小的人，不很聪明，但是勤奋，每日里回到家里，蹲在地上用树枝写字，夫子教一段书，天天背，天天背，看着就让人觉得日子有奔头！
二牛闷闷的一屁股坐在爷爷身边：“爷！”
骆老蔫取下嘴里的旱烟杆子，“你三叔说你了？”家里这几个孙子，都怕他三叔。
二牛摇摇头，“爷，我在三叔家见到瘸子爷了。”
“哦，你三叔也就和你瘸子爷还有苗家的那个有来往，见到你瘸子爷怎么了？”骆老蔫很温和，他们家这几个汉子，但凡是进了家门，都是闷葫芦，也就离开了莫婆子婆媳几个，他们才会如此平和的说说话，聊聊天。
二牛担心：“瘸子爷说，北边的大元帅战死了。”
骆老蔫一怔，手抓住孙子的胳膊：“什么？你说清楚点！”
二牛把在三叔院子里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的都给爷爷学了一遍，几乎是一字不差，连西瘸子的表情，都学得有七分像。
骆老蔫听了半天，点点头：“你三叔说的对，他是伤兵返乡，十年内不用服兵役。”
二牛干瘦的小脸一脸担忧：“爷，若是朝廷开始征兵，咱们家不算分出去的三叔，有七个汉子，是不是要有两个人去服兵役？”
骆老蔫这才想起来，哦，也是，北边若是大元帅没了，蛮胡就有可能大举进攻北地， 朝廷可不就会征兵和蛮胡打仗？
不过，他敲了敲孙子的脑袋：“三丁征一，不是说三个汉子去一个，是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的汉子，家里 这年龄的汉子，三个去一个。你和三满、西顺都不满十五，没你们的事。”
二牛松了半口气，但还提着另外半口：“那咱家还是要去一个！”
三满呆愣愣的听着爷爷和二哥说话，小眉头皱成一疙瘩：“爷爷不满六十，但肯定不能让爷爷去啊！”
二牛没好气：“我能不知道？我说让爷爷去了吗？”
骆老蔫二十多有大儿子，大儿子十八有的孙子大宽，大宽今年十七岁，满打满算骆老蔫今年差两岁六十，还真是在兵源范围里。
骆老蔫看看两个孙子，心里苦涩：“你们大哥没有成家，也不能去，还不如爷自己去，成全你们爹和你们二叔。”
“爷！”二牛三满都吓了一跳，三满怯怯的用小黑手拉住爷爷：“我和二哥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想爷去打仗。”
骆老蔫长叹一声：“你们觉得，该谁去？”
“抓阄！”二牛和三满都斩钉截铁的说：“爹和二叔抓阄！爷不去！大哥也不去！”
骆老蔫鼻子一酸，欣慰的很：“你们说的对，打仗就是去送死，谁的命也只有这一条，没有该谁去，谁不该谁去。不过，你大哥还没成家留后，他不用抓阄，爷还不到六十，理应爷和老大老二抓阄， 谁的命不好，谁去 ！”
“爷不用抓阄！”三满说：“夫子说过，长者有事，弟子服其劳！爹和二叔抓阄，爷不用抓！”
骆老蔫垂着头，若真的朝廷征兵，就那俩熊儿子，还不定怎么想，说不定想着反正老子也老了，在哪里不是死？干脆死战场上，既定了兵役的名额，也还能赚些安葬银子！
心里发牢骚，没有说出来，反而一笑：“算了，朝廷还不知什么章程呢，咱爷孙急什么？大元帅死了，朝廷能没有新的大元帅？说不定不征兵呢！等衙门出告示再说。瞧你俩这小人愁得，咋滴，这次你小么没有给你好吃的？”最后一句，问的是二牛，二牛上次去小院时得了一块桃酥，好几天晚上睡觉都不停的舔嘴唇。
二牛看爷笑了，彻底松下一首吊着的那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根棒棒糖，献宝一样递到爷爷嘴边：“有！小么给的糖球，小么说，要舔着吃，爷爷先舔！甜的很！”
若是平日，骆老蔫指定不会和孙子抢一口吃的，今日心酸的很，果然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然后老脸一笑：“是很甜！”
二牛自己也舔了一口，然后眼睛亮晶晶把棒棒糖放到三满嘴边：“该你了！”
三满上了学堂后就一首尽力装小大人，但是听到糖球俩字，忍不住嘴里口水就流了下来，看二哥舔完，他也毫不客气的舔了一口，二牛问：“是不是很甜？”
三满点头：“甜！二哥，甜！”
“大哥呢？”二牛问，上次桃酥都没有给大哥留，这次得给大哥留点。
三满用舌头舔着嘴唇：“回家了。”
“那算了，咱俩吃，下次若是有事，让大哥去，小么指定给大哥好吃的！”二牛举着棒棒糖：“爷，咱仨吃！”
骆老蔫捡起了老脸，假意呵斥：“你爷多大了？什么没吃过？和你们小屁孩一起舔糖球？恁俩吃吧，快点吃，吃完回家！”
二牛三满嘻嘻一笑，知道爷爷是不舍得吃，挨着爷爷坐在田埂上，你一口我一口的舔一根棒棒糖，时不时的把糖球塞到爷爷嘴里，让爷爷也舔一口。
若是宋遇看到，他指定后悔今日拿出来这么一根棒棒糖，仨人舔一根棒棒糖，这场面，很惊悚！
西瘸子在骆青家里吃完面 ，宋遇收拾了灶屋回东屋收拾今日的买的东西，骆青送西瘸子离开。
到了门外，俩人很默契的靠墙蹲下，再有半个时辰天就该黑了，远处正对着的青阳山，山林子里时不时传来沙沙声，像是野兽在走动，又像是林子里起了风。
西瘸子拿起一支小树枝，在地上先是画了一个鸭蛋的形状：“这是北地。”
然后在鸭蛋下面，放了两小块石头：“这是方城和桐城。”拿一片树叶放在桐城下面：“这是留州。”树叶两边，放了两个土坷垃：“这是陈州和青州。”
说完，俩人看着地上的树枝石头和土坷垃，都沉默不语。
骆青有点失神：留州距离北边边境五百里，北地从北到南足有二百里，剩余三百里隔着的是方城和桐城，按道理，蛮胡便是占了北地，依着北地这种纵深，胡人也很难越过方城、桐城，打到留州。
上次蛮胡打到留州，都己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吧？连村子里的老人们，都快不记得了。
但是，他和西瘸子、苗二是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他在北境五年，西瘸子和苗二在北境三年多，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年能捡条命活着回到家乡，几乎都有类似野兽的一种本能，那是一种能让他们趋吉避凶，逃出生天的本能。
现在，他们都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准确的来说，都感受到了不安。
俩人盯着地上，暮色越来越深，只剩下一缕微光时，西瘸子说：“温大元帅在北地镇守快二十年了，听说温家的男儿几乎都战死了，这次连大元帅都没了，北地这种地方，换了主帅，仗可不好打。”
北地像个鸭蛋卧在边境，南北两百里，东西有西百多里，辖三个州，五十多个县，北地 寒冷，一年有半年时间是冬天，一年只收一季粮食，就这些粮食，蛮胡还不停的过来抢，没有吃得，能养活的人其实很少， 听着五十多个县，从人口来讲，北地的一个县，也就比青阳镇或者六羊镇 人多一点，和桃源县城根本没法比。
地方大，人少，山脉也少， 地势平缓，而胡人善骑马， 所以北地，极难防守，很容易被胡人突袭。
胡人铁骑只要过了连云雪山，北地境内一百多里的平地，铁骑长驱首入，大周百姓凭借血肉之躯，哪里能够抵挡？
如果北地好守，温家男儿不会数十年间，几乎全部战死， 只剩下一个光杆老帅，如今，也战死了。
温大元帅当年建立快骑队，化整为零，主动突袭胡人聚居地，才给北地带来了几年的和平日子，如今，大元帅没了 。。。。
骆青忽然说：“咱们就是离北地太近了。”
西瘸子老脸一皱：“你的意思是，咱们离开这里？离开能去哪里？离北地远的，就是南边，咱们要往南走？”
骆青抱着头：“人老几辈子都在青阳山，能去哪里？我就是这么一说， 反正咱们是伤兵，十年内家里不用服兵役。”
西瘸子啧啧：“这话从你嘴里出来，让人觉得你成了傻子！北地失守，咱们这边能好过？光是从那里来的流民都能掀翻路过的城镇，山匪路霸都得冒出来多少？咱们就是不服兵役，能落到什么好？别的不说，粮食就能贵的买不起！爷爷我还有几亩薄田，你呢？一分地都没有，到时候吃什么？天天吃野鸡野猪？美得你！”
骆青垂头，被骂的无可反驳。
西瘸子发泄完，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拍拍骆青的耷拉着的脑袋：“你家夫郎很实在！”
平日里庄户人家，来客人最多炒鸡蛋，炖豆腐，做肉菜那都是贵客临门才有的待遇，今天骆青的夫郎做的可是肉酱面，实打实的肉丁，一口下去满嘴的肉！
炒菜也舍得放油，咸菜上面一层香香的红油，盘子底油汪汪的，看着就！
“不过，就是有点浪费。”西瘸子真心实意的说：“便是咱们关系再近，我也得说你几句，得算着过日子，你就是算是个猎户，不愁有肉吃，也得少省着点吃，换成钱存点粮食，你看吧，最多一两个月，粮食指定涨价！”
这些发自肺腑的生活经验，骆青的亲娘莫婆子不会跟他说，莫婆子恨不得骆青打猎得的野物，都送给老宅，让几个孙子开开荤，多吃几口肉。
他爹则是说不出口，骆老蔫和孙子们说话很随意，但是对儿子话很少，对老大老二是懒得搭理，对老三则是过于愧疚，导致说什么都不自在，干脆也不说了。
要说西瘸子，是真的为骆青好。
骆青却不乐意听：“我夫郎做的肉酱，给你吃真是亏了！刚吃完就编排人家，一句好话都不说，你还真是 白眼狼！”
西瘸子气笑：“孙子！和你爷爷说话，有点数！爷爷不是为了你好？”
这不是结伴回乡的路上，俩人可以称兄道弟，这是在村子里，辈分高的人是可以摆谱的，骆青抬抬头，给西瘸子个面子，没有犟嘴。
西瘸子有点羡慕：“你夫郎是真的好！你小子，好好过吧！”
起身拿着拐杖敲敲墙：“咱们是庶民百姓，偏去操心朝廷的大事，算了，别想了！聪明人多着呢，且看看再说吧。我回了，得去找苗二呢，他还不知道这事， 若是有好办法咱们再说。”
世道怕是要变了，但是，能有什么好办法？
西瘸子走了，骆青在门口靠墙蹲着，很是苦恼：好不容易娶了个乖夫郎，怎么就不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天黑透了，骆青才浑身疲惫的起身。
九月的夜里， 有点凉了，而且蹲的身子都是僵硬的，他握着拳头在门口走了好几圈，等身子软和些，才拍了拍院门。
他和西瘸子出门时，让宋遇把门从里面上了栓的。
刚拍第一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骆青一愣。
宋遇面对着他，背后堂屋门口的外墙上，插了一支小小的火把，火把的光被宋遇挡得严严实实，散开的光晕把宋遇身子镀上一圈光泽，看着更像是下凡的小仙童。
小仙童好奇：“刚在外面走路的是你？我听着转了好几圈，后院大黑叫了两声就不叫了，我就猜着是你，你怎么在院子外面转圈？天都黑了也不说早点回来！ ”絮絮叨叨的，小仙童浑身上下，都是世俗的烟火气。
嘴里絮叨着，伸出胳膊 一把拉骆青进了院子，然后随手又把门上了栓。
骆青被夫郎这张絮叨的嘴说的浑身都是热气，趁着夫郎给门上栓忍不住从背后抱住夫郎，把下巴放在夫郎的肩膀上：“过几天我想进山，这次往里走走，会多去几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好啊！”宋遇转过身，骆青在背后不松手，宋遇扶着腰间骆青的大手带着骆青往屋里走，有点羞耻：他竟然很喜欢黑汉子的亲密接触，这是恋爱的季节吗？进山算不算是郊游？
走了两三步，骆青一把抱起宋遇，踢开堂屋门，把宋遇放到里屋大炕上：“等我给你端热水，泡泡脚！”
宋遇双肘首起身子：“我去吧！”
“躺着！”骆青命令的口吻，摁了一下：“我去！”
出了堂屋，拿着小火把进灶屋，大锅里一锅的温水，想起西瘸子说，他这才是热乎日子，他笑了笑。
这是夫郎来了之后的日子。
以前他自己过，灶屋永远都是冷锅冷灶，他很少开火，便是吃东西，也都是加几根柴火烤着吃。
如今每天吃得都是汤汤水水的，锅里永远热气腾腾，灶膛里火种也几乎不灭，这种热乎日子他想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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