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昙璿往事(3)
在一片朦胧的晦暗里,元无黎渐渐有了意识。
浑身骨骼像是被拆散后生掰硬折,再胡乱套进皮肉里,酸闷胀痛。
喘息变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然后,感受到自己侧卧于榻上,枕着谁的锁骨,正被谁抱在怀中,头随她每一次呼吸浅浅起伏。
元无黎脑中嗡了一声。
心脏砰然律动,裹蘸着薄薄一层蜜霜,甜津津一点滋味欢快奔腾在血脉间。
痛楚似乎稍褪却了。只要在阿羽身边,一切都显得没那么痛了。元无黎想。
缓缓地,他睁开了双眼,却又于刹那间浑身僵住。
雍羽一只手臂自他颈后穿过,半搂他入怀,指虚揽他肩头,炭火般灼人。另一只手松松搭在他身上,隔着他汗透的中衣,传来令人战栗的酥意。她也许是太累了,沉沉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而他避无可避,稍睁眼,便是她领口微敞。
杏色心衣绫纱半透,其下阴影愈深。
慌乱中,元无黎紧闭上眼。
多少个荒诞的、僭越的幻梦在脑海反复上演。不堪的念与欲,有如毒蛇盘踞心头,每多想一瞬,便多出一份血淋淋的痛。他死咬齿关,忍受着羞耻、自厌与渴望在血液里厮斗不休,煎熬备至。
脸颊发烫,还贴在她颈项,喉间泛起灼烧似的干渴。元无黎连吞咽的冲动都生生忍住了。怕惊扰她,更怕满腔升腾的贪恋顷刻便泄露无遗。
他身形仍弓着,双手交叠着缩在胸膛前,一动不敢动。
甚至不敢抬头。
被困住了。元无黎默默地想。他被困在她怀抱里,被困在这温暖的,美好的,方寸之间了。
多么想伸出手,也环抱住阿羽的腰。但他不能这样做。理智与冲动反复撕扯,失控的磅礴绞缠住心跳。
不能,就是不能。
阿羽可以这般拥着他,他却绝不该,也绝不能主动触碰她身体分毫。
僵硬地躺了好久,好久,元无黎听到门口传来什么声响。
他蹙眉眯眸,见是赤金锭从门缝钻进了屋内。
小狐狸不紧不慢,四爪迈动,啪嗒啪嗒的声音很轻,双瞳冒着幽光,嘴里叼了只死老鼠。
元无黎默然,小狐狸亦无声。一人一狐隔空互望。
老鼠被放在了雍羽的小榻前。
“她不会喜欢的。”元无黎苦笑,在心里对小狐狸说。
赤金锭常于深夜捕猎,总为雍羽带回“猎物”。
这是小狐狸以为的,表达“爱”的方式。
可她不会喜欢老鼠。
她怎会喜欢老鼠呢。
莫名地,元无黎的心空了一下,有缓慢绵长的钝痛渐渐传来。
目光低垂,却见她散乱的青丝与他的发彼此交缠,缱绻难分。
他们的衣带,也悄然相绕,纠缠在一起。
那份钝痛,忽化作春水,涓涓渗入心田。
竟生出几分隐秘的欣喜。
……
莨菪与五石散,会摧毁一个人的神志。长久地,彻底地。
元无黎不得不承认。
书案前,他与雍羽并排而坐。
原本还想趁着今日身体好转,能有力气做些从前喜好的事,譬如读一读书。
可当他望向摊开的书卷,却只感到一阵晕眩。密密麻麻的字迹扭曲模糊,勾起颅腔深处剧烈的痛。
元无黎闭了闭眼。
就这样空坐了半晌。
忽然,身边人脑袋垂了垂。
他一怔,偏头便见,雍羽跪坐在软垫上,不知何时就这么睡了着。
她近来太累了。元无黎心口一沉。
鬼使神差,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她揽向自己,让她得以靠上他肩头。忐忑与欢欣交织,愧疚同爱恋纠葛,千万种情愫如蛛网般将他裹挟深覆。元无黎分不清究竟是哪种情绪更甚。
独知此刻,阿羽倚着他肩膀呢。
就靠在他怀里。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的体温渐渐渡来,呼吸声轻浅均匀。这样垂眸去看,她睫毛好长,翘翘的。
元无黎不自觉地侧首,探身,下巴轻搁在她发顶。
没有别的举动,没有亲吻,没有抚摸,只这么将下巴搁在她发顶。
闭目感受这片刻温存。
远远看去就好像,他们互依偎着对方,共浅寐一样。
恰在此刻,周筠来寻元无黎,踏入这间屋室。
眼前一幕惊得他呆愣驻足。
前方,元无黎抬起眼帘,淡淡转回了头,直面周筠。
碧眸清冷如常,他没出声,只竖起食指,轻抵唇前。
周筠瞠目,张了张口,终是抿唇,默然退下。
待踏出门槛,毒辣的骄阳劈头盖脸泼下来。
刺得周筠眼眶生疼。
……
“殿下——”
明媚的笑颜撞入眼帘。
元无黎瞳仁轻颤,心亦随之灿然。
雍羽提着裙摆在他轮椅前蹲下,发间珠钗坠玉随她歪头而轻晃,响音清淙,光影细碎。
“看!白银新学了发髻样式和妆容,放在我脑袋上好不好看?”
“嗯,”元无黎抿唇微笑,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好看。”
“还有这条裙子!”她雀跃起身,裙摆如莲绽,“白银说,料子里掺了金线,在日头下会发光呢,等一等,我去试试——”
元无黎坐在轮椅上,透过窗,静静凝望她的身影。
庭院里阳光正好,雍羽起舞翩跹。
屋内,光线没有那么充足,昏暗阴冷。
“她才十五岁,是吧?”周筠眯眸,也在眺望雍羽。
元无黎敛眉,睫尖颤了颤。
“十六,”他声音很轻,很平,“今年九月,就十六岁了。”
这时,财宝恭恭敬敬进来,端着一碟桑葚呈递给他。
元无黎瞥了一眼,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我不用,一会儿拿给阿羽吧。”
周筠在一旁扯唇调侃:“知道吗,你每天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阿羽。”
元无黎搭在大腿上的手略微收紧。
不置可否。
院内,雍羽抹了把头上的汗,两手扇风,苦着脸跟白银说太热太晒,还是回练舞房去吧。财宝便在这时端着桑葚走上前,说是王留给王妃的。
雍羽“哇”了一声,眼神都亮了。她踮起脚尖,朝窗户脆生生唤了句“谢谢殿下”,接过碟子就拉着白银一路小跑,脚步轻快,裙裾翻飞。
看着那抹明媚花影消失在廊外拐角,周筠突兀地道——
“适可而止吧,”他转身,压低嗓音,“趁有些大错还没酿成,停止吧。”
闻言,元无黎脸上残存的温柔一寸寸褪去。
“那孩子,”周筠深吸气,凝定他,近乎是用着审视的目光。
“你不该对她动那种心思。”
每个字,都像长钉锈迹斑斑,硬生生钉进元无黎心口。
元无黎没有吭声。
“拥有翅膀的鸟儿,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一颗树,树也不能强迫她停留,”
周筠绕至他身前,抱着胳膊,半倚坐窗框之上。唯一的光源被挡住,轮椅上的男人顿时陷入阴影。
“你费尽心思绑住线,她也成为不了,任你牵引的风筝。”
沉默在室内漫延,就像这夏日的溽气,粘稠窒息。元无黎眸光涣散,手下意识揉上双膝。
绷起了发白的骨节。
“论迹不论心,”周筠继续说道。
“心里想什么,藏住了,别表现出来。至少,别伤害。”
依然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周筠苦笑,起身离开窗畔。
感受着某种湿冷如针刺般传来,细细密密。
“太残忍了。”周筠说。
窗外枝桠切碎的日影,重新落回了元无黎眼睫。
浮漾,隐匿,复又曝晒。
过了很久,元无黎才抬起脸来,极为缓慢。
“仲明,”他喉咙喑哑,“你多虑了……”
“我不会的。”
更喑哑的四个字。
周筠回头,眉间郁色未因他这话而稍减。
“我知道,我如今就是个残废,不比常人,”元无黎很平静地眨动碧眸。
“常人拥有的底气,我都无法有。常人不该动的心思,我更不能有。”
他鼻音浓重,声量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苦涩。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又怎么敢,怎么舍得……”
尾音戛然湮没,泡沫一样,很快地消散了。
又无声聚拢,最后凝作一句坚定。
“我不想蚕食她的青春。”
不想。不敢。不能。
像是自言自语,自我告诫。
周筠望着他一身落寂,万语千言涌到嘴边。终是没有问出口。
“她不会知道的,”元无黎说,“至少现在,一定,不能知道。”
……
周筠再次匆匆赶回昙璿王府,已是那年深秋的事。
好不容易才将命悬一线的元无黎救了回来。
他感到奇怪——元彦肃明知服石后忌饮冷酒,怎会突然这般堕落,就好像自暴自弃寻死一样?转头欲问,却见雍羽跪坐榻前,握着元无黎一只手,动也不动。她已经这样好久了。
周筠怔愣,看她僵硬呆滞如傀儡,看她始终一言不发地流着泪。心里咯噔一下,如有巨石砸落井底。
还有什么是他猜不到的?
待到元无黎睁眼,雍羽明显松了紧绷的意识。她沉默着,缓缓起身,想要离去。
“阿羽……”元无黎慌忙唤道。他费力抬手,虚攥住她衣袖,“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气若游丝,满是惶恐。
然而雍羽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匆匆地退了下去。
周筠看到,元无黎躺在那儿,手臂垂落,像截毫无生机可言的断木。
当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静默无言,只闻窗外秋雨沙沙。
周筠愁眉深锁,自顾自整理着针灸用的小布包,整理着案几上的凌乱药方,满心烦躁。
突然转身,恨铁不成钢般叹气,没忍住道。
“——你糊涂啊!”
榻上的男人面如死灰,气息虚弱,闻言,浑身渐渐发抖。手背暴起青筋,硬撑着枯槁之躯直起身,濒临极限。
他定定地与周筠对视,双目血红。
“是我想的吗,”元无黎喃喃。
话音很轻,轻得像梦呓,却又在下一刻,骤然扯裂成絮。
“是我想要做这么个残废吗?”他嘶声咆哮,耗尽全部力气。
手指深陷锦被,颤动愈烈。他像是坠入了深沼,被窒息的淤泥一点点吞灭。
“是我想要戾瘴缠身,是我想作这不可饶恕之孽吗?!”
声声质问撕心裂肺,回荡在屋内。泪也是在这一刻倾泻而下,潮湿了元无黎枯败扭曲的容颜。
周筠眼眶发疼,看他无可抑制地栋折榱崩。
蓦地,两人同时僵住,目光传向门口,见一道身影伫立了不知多久。
元无黎喘息凝滞,满面痛苦尚未来得及隐去,便在那抹海棠红前凝作了更深的绝望。他狼狈地别过脸,喉结滚动,像是咽下一大片刀刃,满口鲜血。
雍羽缓步走来,托盘中,青釉药碗氤氲着苦涩的热气。
“干嘛都用这个眼神看我。”她没什么表情。
周筠的视线在她和元无黎之间游移,支支吾吾:“你……不怨他了?”
木托盘被她重重放在案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你在说什么呀周大哥,”雍羽牵动了一抹虚浮表面的笑。极致空洞,极致灿烂。
“我与殿下之间,有发生过什么吗。”
含笑的眼底,一片荒芜。
·
—昙璿往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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