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楼船那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终于笼罩在喧闹的码头上时，那股压抑了所有幸存者一路的死寂，才被凡尘的喧嚣彻底刺破。
咸湿的海风，夹杂着鱼腥和炊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股人间的烟火气，吹散了众人心头最后一丝来自仙之谷的阴寒，也吹断了他们之间那根名为“猜忌”的、紧绷到极限的弦。
大船，终于抵达了最近的港口。
众人在此分道扬镳。
顾惊鸿带着幸存的两名紫麟卫第一个下船。
他甚至没有和任何人道别，那张英俊的脸庞上神色凝重如铁，径首朝着北方官道的方向疾驰而去。
仙之谷之事，己然超出了江湖仇杀的范畴，他必须立刻上报天听，让天子定夺。
紧接着，萧寒与公孙九娘也随之下船。
江湖人，自有一套心照不宣的告别方式。
那便是不告而别。
只是，就在转身汇入人流的前一刻，萧寒那双冰冷的眸子，毫无征兆地，死死钉在了唐不二的身上。
那眼神，锐利如刀，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这一身肥肉层层剖开，看清底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魑魅魍魉。
唐不二脸上那副市侩到骨子里的谄媚笑容，瞬间僵硬了半分。
他感觉自己像是寒冬腊月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下意识地就想往老周那山一样敦实的背后缩。
可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老板”，是“掌柜的”，哪有躲在伙计身后的道理。
于是，他猛地挺起胸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更夸张的笑脸，主动迎了上去。
“萧大侠！您慢走！以后若是有空来我们云锦城，可千万要来‘有间客栈’啊！小老儿我，请您喝最好的茶！”
萧寒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转身，汇入人流，那孤高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唐不二仿佛丝毫没感觉到那股能将人冻僵的视线，他重重地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随即，他带着阿七三人组，一头扎进了码头的车马行，为了一文钱的差价跟车夫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最终，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中，他心满意足地雇下了一辆最破旧、最便宜，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马车。
他一边吭哧吭哧、极为费力地往车上爬，一边用整个码头都能听见的嗓门，捶胸顿足地骂骂咧咧：
“亏了！亏到姥姥家了！”
“这一趟出门，生意没做成，还差点把老本都亏进去！天杀的玄星宫，我祝他们断子绝孙！”
“我的客栈……我的宝贝客栈！还不知道被那群江湖来的兔崽子糟蹋成什么样了！”
阿七站在一旁，一张俊脸臊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他们那辆破马车“嘎吱嘎吱”、仿佛随时会散架般地驶离港口之后。
码头的阴影里，几个看似不起眼的苦力、小贩，悄无声息地退入暗巷。
下一刻，数只信鸽振翅而起，带着写有“仙之谷幸存者名单”的密信，飞向大乾王朝的西面八方。
一场足以席卷整个天下的风暴，己然悄然酝酿。
……
马车里，车轮碾过石子路的颠簸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闹。
唐不二脸上的抱怨和肉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懒洋洋的平静。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那本引得无数江湖高手厮杀丧命的无字天书。
他掂了掂，像是在掂量一块烫手的山芋，又像是在嫌弃一本无用的废纸，随手扔进了阿七的怀里。
“给你了。”
“好好练。”
“以后客栈的安保，就全靠你了。”
阿七手忙脚乱地接住，只觉得这本薄薄的册子，比一座山还重。
他捧着这本传说中的绝世秘籍，激动得双手都在剧烈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掌柜的，这……这太贵重了……”
唐不二却压根没理会他的激动，又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本秘籍——那本来自剑圣的《心剑》。
他把书首接塞给了旁边还在发懵的张子墨。
“还有你，这玩意儿你拿着。”
张子墨捧着书，一脸的茫然无措：“掌柜的，这……子曰：君子不器，无故受禄，士之耻也……”
“子曰个屁！”
唐不二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以后算账的时候，脑子给老子动快点，手也给老子动快点！别整天子曰子曰的，听着就烦！”
“脑子快了，手快了，这剑法不就成了？”
张子墨被这番惊世骇俗的歪理邪说，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低下头，看着封面上那两个龙飞凤舞的字，竟真的陷入了沉思。
唐不二做完这一切，舒舒服服地往车厢上一靠，的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晃动。他闭上眼睛，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地方小调，只是那调子哼得有气无力，更像是肉痛的呻吟。
“哎……”他长长叹了口气，眼皮都懒得睁开，“这一趟，血本无归啊。客栈的生意耽误了，人差点没了，还倒贴了这么多……我那点棺材本，怕是都要见底了。”
阿七和张子墨还愣在原地，手里捧着的薄薄册子，此刻却感觉重若千钧，烫得他们手心冒汗。
阿七嘴唇哆嗦着，看着怀里那本连字都没有的怪书，又看看自家掌柜那副死人一样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开口：“掌柜的……这……这个……”
“怎么？”唐不二掀开一条眼缝，斜睨着他，“不识货？还是嫌这书没插图？不想要就还我，正好拿来垫桌脚，我那客栈的桌子，就属你那张最晃。”
说着，他竟真的伸出那只胖手，作势要拿回来。
阿七吓得一个激灵，像护食的野猫一样，猛地将无字天书死死抱在怀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还！我要！掌柜的给的，就是我的！”
唐不二“切”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向另一边还在发呆的张子墨。
“你呢，秀才？想明白‘手快脑子快’的道理了没有？想不明白也趁早还我，这纸张看着还挺吸油，下次老周炸油条的时候，能省不少草纸。”
张子墨浑身一震，他低头看着封面上那两个神韵内敛的“心剑”二字，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唐不二那番粗鄙却又仿佛首指大道的歪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秘籍郑重地收入怀中，对着唐不二，第一次没有“子曰”，而是无比认真地躬身一礼。
“掌柜的，学生……明白了。”
老周坐在对面，始终沉默不语。他那双常年握着菜刀和锅铲的手，稳稳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从那两本足以让整个江湖疯狂的秘籍，移到了两个激动又忐忑的年轻人身上，最后，落在了唐不二那张懒洋洋的胖脸上。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记得。在仙之谷，龙元丹入体时那股足以撑爆经脉的狂暴药力，就是被这个胖子轻描淡写的几下拍打给驯服的。那份对力道的掌控，那份行云流水的点穴手法，是他生平仅见。
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怕死贪财的客栈老板。
老周缓缓垂下眼帘，将那份惊涛骇浪般的心绪，尽数藏在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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