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利亚女校的图书馆里顾芝踮脚抽出《列女传》时，书页间掉出一张泛黄的作文纸。她蹲下身，瞥见纸上用红笔批注："女子求学非为饰容，当以开民智为己任——周默存，民国十三年。"
"这本是孤本，别弄皱了。"周默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抱着两本《新青年》合订本，"训导主任最近查得严，看完记得放回第三排书架。"
顾芝把作文纸夹回书里："先生，这评语是您写的？"
"那年我刚从燕京大学毕业。"周默存用鸡毛掸子扫过书架，"有个女学生写了篇《论女子参政》，被校方勒令退学。她离校前把这书捐给图书馆，说'列女传里缺个真女子'。"
窗外飘来唱诗班的圣歌，顾芝着书脊上的裂痕："后来那个学生怎样了？"
"三年前在武汉组织纱厂女工罢工，被军阀沉了长江。"周默存突然抬高声音，"顾同学，今日作文题是《论班昭女诫之得失》，重点分析'妇容'篇。"
书架后闪过黑色裙摆，训导主任张修女握着银十字架走来："周先生又在讲野史？"
"正说到班昭劝女子'谦让恭敬，先人后己'。"周默存翻开《女诫》，"顾同学却问，若班昭活在当下，可会赞同女子考大学？"
张修女的念珠哗啦作响："圣保禄说，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顺服。"
"可圣玛利亚也曾见证基督复活。"顾芝突然开口，"若按《女诫》所言，她该躲在门徒身后，而非第一个见到神迹。"
张修女的手按在顾芝肩上，力道大得生疼："下月圣母诞日，你代表新生在礼拜堂诵经。"她转身时带起一阵冷风，"周先生，校长请您去趟办公室。"
校长坐在校长室的办公桌前着镀金钢笔："周先生，张修女反应您常给学生看违禁书籍。"
"不过是严复译作。"周默存将《天演论》放在桃木桌上，"教育部规定中学必修书目。"
"我说的不是这个。"校长掀开书封，内页赫然夹着半页油印稿，"上周特务局查抄闸北书店，搜出同样的纸张。"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周默存扶了扶玳瑁眼镜："校长明鉴，这纸是顾芝同学临帖用的仿古笺。您看——"她指尖划过纸缘焦痕，"若是油印件，怎会有火烧痕迹？"
"上月女校火灾......"
"正是，当时抢救出来的废纸都被学生拿去练字。"周默存翻开作文本，"您看这篇《论女子放足》，顾同学特意用焦边纸写，说是'不忘火劫之痛'。"
校长沉吟片刻，钢笔尖在桌布上洇出墨点："下月租界教育督察来访，你班的西洋史课改教《女则》吧。"
顾芝擦黑板时，周默存抱着教案进来："作文重写，用楷体誊在红格笺上。"
"先生，我明明......"
"啪！"周默存将一沓红纸拍在讲台，"张修女要查笔迹，你的斜体字太像传单上的铅印字。"她突然压低嗓音，"今晚七点去后门收发室，说有苏州来的家书。"
顾芝捏紧板擦："我家在扬州......"
"所以要你去取。"周默存用粉笔在黑板写下"家书抵万金"，"记住，包裹上盖着虎丘邮戳。"
收发室的油灯将老校工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顾芝同学？有你的药材包裹。"他推来藤条箱，浓重的当归味里混着机油味。
"多谢您......"
"你姐姐的足疾药。"老校工突然咳嗽三声，"当归二钱，红花三钱，用黄酒送服。"他指甲在箱底划出三道痕，"三碗水煎成一碗。"
顾芝摸到箱底夹层时，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零件。窗外晃过巡逻的手电光，她提高嗓音："多谢阿伯，我这就给阿姐煎药去。"
"站住！"张修女提着煤油灯在林荫道上拦住顾芝去路，"这么晚去哪？"
顾芝掀开藤箱："给家姐抓的药，您闻闻这当归味。"
"红花活血，当归补气......"张修女的念珠擦过药材，"活血化瘀倒是合用。"她突然捏住顾芝手腕，"周先生近来常去图书馆？"
"先生在帮我补习西洋史。"顾芝挣开时袖口卷起，露出连夜抄写《女诫》的墨渍，"您看，先生说我的簪花小楷火候不够。"
张修女用灯照了照她眼底的乌青："圣母诞日的诵经词背熟了？"
"马太福音二十八章，妇女们看见复活的神迹。"顾芝垂下头，"就像先生说的，女子当第一个见证光明。"
周默存拧开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微型相机："这是日军在吴淞口的布防图。"她将零件组装成发报机，"明天作文课，你假装肚子疼去医务室，把胶卷塞进退烧药盒。"
"医务室的陈护士......"
"她侄子在码头做扳道工，上个月被日本人打断了腿。"周默存拉严窗帘，"记住，要说'求些甘草片治咳嗽'。"
远处传来钟声，顾芝忽然问："那个写《论女子参政》的学姐......她叫什么？"
"林觉民。"周默存擦枪的手顿了顿，"不是黄花岗那位，是重名的女学生。被捕时她高喊'女子殉道，道当光明'，子弹从后脑进，前额出。"她指腹抚过顾芝眉心，"所以你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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