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街的清晨是从槐树梢的第一缕光开始的。
露水顺着黛色瓦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鼓点。清涟赤脚踩过潮湿的街面，鲛绡幻化的月白襦裙扫过砖缝里钻出的蕨草，惊起几只抱着露珠打盹的潮虫。远处的油条摊腾起金黄油雾，"滋滋"声混着中药铺飘来的艾草苦香，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将初来乍到的鲛人温柔裹挟。
"丫头！往这儿瞧！"
老槐树精头顶的嫩芽簌簌抖动，活像顶了团翠色绒球："那口废泉眼瞧见没？灌满水够你泡三天三夜！"枝条戳了戳她腰间的鲛绡囊，"不过陆上泡澡得穿衣裳，人类管这叫——"他拖长音调，模仿白泽的腔调："文！明！礼！仪！"
清涟顺着老树精的指引望去。青石垒砌的池壁爬满墨绿苔藓，裂缝里探出几株倔强的狗尾草，细穗上还挂着前夜的雨珠。池底积着层枯叶，混着不知哪年遗落的玻璃弹珠，在晨光中泛着朦胧的虹晕，倒有几分西海珊瑚礁的野趣。
"要不要我喷把狐火？"青崖倒挂在槐树枝头，狐尾尖蘸着蜂蜜在池边石板上涂鸦。糖葫芦黏在少年发梢，活像顶滑稽的朱红冠冕："咕嘟咕嘟煮火锅似的！"
"使不得！"白岩扛着武馆的石锁路过，虎尾炸成蓬松的鸡毛掸子，"上月你烧化水管，害我洗了三小时井水澡！"晨练的大妈们从太极服口袋里摸出瓜子，围着嗑得欢快："小白老师，这姑娘是你武馆新招的教练？"
清涟的耳鳍微微发烫。她捏了个水诀想润湿池底，却发现陆地的水灵气滞涩如浆，全然不似海潮般恣意随心。指尖凝出的水珠"啪嗒"坠在枯叶堆里，惊走一窝酣睡的鼠妇，甲壳碰撞声清脆如小调。
日头攀上飞檐时，整条街的妖怪都聚在泉眼边。
老陶的青铜鼎"轰隆隆"碾过石板路，鼎身饕餮纹在晨光中张牙舞爪："来来来，都让一让！新鲜的井水来喽～"他舀起一瓢泼进池子，浪花溅到青崖脸上，惹得狐狸少年喷嚏连连："阿嚏！好凉！"
陈伯的根须如苍龙入海，虬结着钻入地底疏通水道。隔壁包子铺的笼屉被震得"砰砰"跳锅盖舞，老板娘举着擀面杖冲出来，又被白岩赔笑塞了块狐毛坐垫："刘姐消消气，这垫子冬暖夏凉！"
"火山石！火山石铺底！"老陶从唐装暗袋摸出把黝黑的石子，赤纹因兴奋泛着微光，"泡澡得配点心！"说着往池边石上，放了一碟香辣小鱼干，招来一队扛着米粒的蚂蚁雄兵。
苏渺踩着细高跟"咔嗒咔嗒"踱来，杏色旗袍下摆扫过池沿："西海夜明珠，挂梁上当壁灯。"指尖轻弹，明珠稳稳嵌进槐树枝桠，惊得麻雀扑棱棱乱飞，落羽混着槐花跌进池中。清涟仰头望着明珠晕染的柔光，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海底寝宫——只是这里的星光沾着烟火气。
"让让！让让！"钱多福扒着墙头探出油光光的脸，"消防检查！无证经营罚款五千！"话音未落，白岩的虎尾扫过墙头青瓦，开发商"扑通"栽进隔壁酱菜缸，腌黄瓜挂满阿玛尼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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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为琉璃灯镀上金边时，温泉馆己初具雏形。
池水泛着淡淡的碧色，火山石在池底排列成花纹模样，虎毛坐垫在明珠下泛着暖融融的光晕。清涟蜷在池角试水温，尾鳍无意识拍出串涟漪，惊得水面漂浮的槐花瓣跳起圆舞曲。
"缺个招牌！"青崖的狐尾卷着自拍杆乱晃，"叫'龙宫洗浴中心'怎么样？"
"土！"苏渺的狐爪捏碎块鹅卵石，"不如'碧波瑶池'！"
老陶往鼎里撒了把辣椒面："要我说，'饕餮火锅澡堂'！"
陈伯的根须突然从地底钻出，卷着块柏木匾额："鲛人丫头，题字！"清涟蘸着池水在木板上勾画，浪花纹在暮色里泛着微光。白岩挠着头递来毛笔："用这个，人类都使这个。"
她握笔的手抖如筛糠，墨汁晕染成团胖乎乎的云。青崖夺过笔杆挥毫泼墨，狐尾甩出的墨点子溅了钱多福满脸——后者刚从酱菜缸爬出来，正鬼鬼祟祟摸手机偷拍。
"碧波温泉。"清涟轻声念出匾额上的字，尾音散在蒸腾的水雾里。池边的香辣小鱼干被晚风烘出暖香，混着陈伯新晒的槐花，酿成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红尘滋味。
第一个客人是拄着蟠桃杖的土地公。
小老头摸黑溜进来时，寿星脑门粘着片烂菜叶："听说这儿能泡去关节炎？"清涟手忙脚乱地调试水温，尾巴尖不慎打翻竹帘，惹得土地公首捂眼："哎呦！陆上不兴光腚泡澡！"
白岩贡献的虎毛浴巾裹住土地公时，活像给核桃包了层棉花糖。池底火山石感应到仙气，泛起金红微光，惊得老神仙吱哇乱叫："烫屁股！烫屁股！"
"这是火山能量理疗。"青崖面不改色地胡诌，"专治仙骨风湿。"
清涟躲在廊柱后憋笑，鳞片缝里的水珠随着颤抖簌簌飘落。池水忽然无风自动，凝成只透明的小海豚，越过土地公的寿星脑门转圈圈。老神仙愣怔片刻，突然"哇"地哭出声："我家老婆子从前最爱海豚……"
那一夜的青鸟街，所有人都听见土地公五音不全的《天涯歌女》。陈伯的根须缠住想要偷拍的青崖，白岩的虎耳耷拉着堵住耳洞，而清涟的尾鳍轻轻拍打池水，为荒腔走板的老调添了段潮汐的韵律。
打烊时，清涟在池底发现颗莹白的物事。
"是土地公给的！"青崖用树枝戳着战利品，"泡发涨了三圈！"
清涟的龙爪捏起端详："是青江地产的温白玉，可使泉水常年保持温暖。"
老陶的青铜鼎"咕嘟"冒泡："煮汤大补！"
清涟蜷在池边数今日收入——三颗山楂果、五粒玻璃弹珠、土地公的温白玉，以及陈伯赊账的欠条，上书"以百年槐花蜜抵债"。月光漫过琉璃灯时，她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飞向高悬着月亮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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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霜降，青鸟街迎来第一场雪。清涟蹲在"碧波温泉"门口扫雪，发间别着新买的梅花簪——陈伯说陆上女子都爱这样打扮。
街角传来马蹄声，她抬头时正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穿狐裘的青年跨下马车，腰间玉佩刻着"舟"字，偏头与商会管事说话时，侧脸像极了雾海中吹笛的剪影。
"小心。"清涟扶住差点滑倒的运炭老汉，再抬眼时，那人己消失在茶楼缭绕的水雾里。檐角铜铃叮咚，一片雪落在她后颈，凉得惊心。
"东家，这是新出的梨膏糖。"伙计将描金食盒捧到阿舟面前。他掀开盖子怔住，琥珀色的糖块里嵌着干桂花，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甜味重叠。
"前街澡堂老板娘订了二十盒，说是要放在浴池边给顾客甜甜嘴儿。"伙计絮叨着搬货，没注意东家指尖发颤。阿舟拈起一块糖含在口中，甜味漫开时，眼前突然闪过零碎画面：月夜、渔网、少女惊慌的眼。
"那位老板娘…"他喉头滚动，"长什么模样？"
"哎呦，那可标致！就是不爱笑，据说是个冷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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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清涟被青崖拽去猜灯谜。狐妖少年顶着火红的狐耳灯笼，在人群里挤眉弄眼："赌十串糖葫芦，陈伯又在槐树下偷听姑娘们祈愿！"
河灯顺流而下时，阿舟正在拱桥另一端放天灯。他写的"西海通商"被河风吹得歪斜，余光瞥见对岸有盏鲛绡纱糊的莲花灯，执灯人腕间佛珠泛着温润的光。
"公子许的什么愿？"随从递来新的笔墨。阿舟摇头，指腹无意识着。夜空中千万盏明灯升起，两盏画着浪花纹的灯擦肩而过，碎影落在潺潺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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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雨绵，阿舟踏进中药铺时，清涟正踮脚够柜顶的草药。陈伯的拿着梯凳走过去，卷着药包往她怀里塞："鲛人丫头就是麻烦，回南天鳞片又翘边了吧？"
门帘响动，清涟抱着药包转身，面纱被穿堂风吹起一角。阿舟手中的油纸伞"啪嗒"落地，伞面上画的青鳞小鱼在雨洼里游动。
"姑娘…"他弯腰捡伞，瞥见她腕上珍珠手串，"我们可曾见过？"
檐下雨帘如珠，药碾子咕噜噜转着。清涟把面纱按紧，笑声轻得像雨打芭蕉："公子认错人了，我这般容貌若见过，定不会忘。"
白露那日，阿舟的商船终于泊进青鸟港。咸湿的海风掀起账本，露出夹层的残破海图，朱砂标记的鲛人礁旁多出稚拙笔迹："海底月是心上月。"
码头茶馆里，说书人拍响惊堂木："且说那鲛人公主泣泪成珠，换得情郎转世重生……" 阿舟着茶盏，突然被刺中心扉。临窗望去，碧波温泉的老板娘正在晾晒浴巾，哼的调子与梦中残章严丝合缝。
"东家，南洋急信！" 伙计的呼喊惊飞一群白鹭。清涟抬头时，只看见马车扬起的尘烟里，一片青鳞自某人飘起的袖口漏出，在秋阳下泛起她最熟悉的虹光。
潮水漫过栈桥，载着二十盒未送出的梨膏糖，缓缓沉入他们初遇的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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