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垂花门，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筱悠斜倚在茜纱窗下的贵妃榻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腕间翡翠玉镯。那镯子泛着幽幽碧光，恍惚间竟映出翊坤宫的琉璃瓦——三百年前，也是这般雨夜，瑶清提着鎏金食盒冒雨而来，将一碗热腾腾的杏仁酪塞进她冰凉的手心："娘娘何苦与那些腌臜人置气？臣女特意多加了蜂蜜，您尝尝可还顺口？"她记得瑶清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仍固执地将汤匙递到她唇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翊坤宫垂落的鲛绡帐。
"小姐，西林觉罗格格到了！"文琴的轻唤将她拉回现世。珠帘未掀，瑶清己带着满身棠梨香扑了进来，月白缎面裙裾扫过青砖地，鬓边金累丝蝴蝶簪的流苏晃得人眼花："可算见着你了！前日阿玛从江南捎来新茶，我紧着给你留了一罐！"她从袖中掏出缠枝莲纹锦囊，指尖染着淡淡的墨香——那是前世瑶清熬夜替她抄佛经时沾的痕迹。筱悠望着她袖口隐约的墨渍，恍若又见雍正元年那个雪夜，瑶清伏在翊坤宫案前，手腕悬着玉镯，一笔一划誊写《金刚经》为她祈福的模样。
筱悠眼眶微热，前世瑶清总这般待她。雍正元年她小产卧床，阖宫妃嫔皆送来名贵补品，唯有瑶清抱着一匣子话本子溜进翊坤宫，伏在她枕边讲市井趣闻，生生将她的泪痕逗成笑影。那时瑶清总爱扮作小太监，将外头搜罗的糖人泥偶藏在食盒底层，被年贵妃撞见时，还能面不改色地谎称是给御膳房送点心。后来年氏势大，瑶清甚至冒死替她往宫外递家书，险些被粘杆处拿了把柄。筱悠至今记得那日北风呼啸，瑶清将密信缝在兔毛手笼夹层里，出宫时被暗卫拦下搜查，她竟当场拆了手笼，将兔毛扬得漫天飞舞，生生逼得暗卫狼狈退开。
瑶清见她怔忡，忽地伸手捏了捏她耳垂："发什么呆呢？快尝尝这松子糖！"甜香漫开时，筱悠喉头一哽。前世最后那碗鸩酒入喉前，瑶清托人送进宫的，正是这样一包玫瑰松子糖。她至死都未说破，糖纸里裹着的，是能暂缓毒性的解毒丸。此刻望着锦囊上熟悉的双面绣针脚，筱悠忽然攥紧瑶清的手腕："你兄长近日可还去校场习武？"她记得前世家书事发后，瑶清兄长被年家构陷，生生在刑部大牢断了三根肋骨。
"天天去，黑的快跟黑炭差不多了。我听闻你堂姐还在闹腾？"瑶清忽压低嗓音，将一碟琥珀核桃推至她跟前。菱花窗透进的天光落在她眉间花钿上，衬得那双杏眼愈发清亮。筱悠垂眸轻笑，翡翠镯子碰在紫檀小几上泠泠作响："还能如何？昨儿夜里，她砸了阿玛赏的斗彩莲纹碗，说是要学窦娥冤呢。"话音未落，窗外忽起一阵疾风，卷着海棠花瓣扑进暖阁。瑶清顺势望去，恰见回廊转角处闪过一抹杏红衣角——正是筱娜身边大丫鬟翠柳的装扮。
瑶清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你猜我在东市瞧见什么？前日翠柳戴着幂篱，在茗香阁二楼与个戴瓜皮帽的男人私会！那男人袖口露着半截黄铜烟杆，分明是前门镖局的标记！"她说得轻巧，指尖却无意识着茶盏边沿的青花缠枝纹。筱悠望着釉面折射的碎光，恍若又见前世翊坤宫那盏摔碎的珐琅彩茶盅——彼时年贵妃故作失手，滚烫的茶水泼在她凤纹裙裾上，瑶清当即端起整壶热茶便要回敬，被她死死拽住衣袖才作罢。
"我兄长查实了，前门镖局曾是年家旧部。"瑶清的声音忽如浸了冰水，筱悠抬眸望去，见她鬓边金蝶的触须竟在微微颤动。这细节令她心惊——前世瑶清每逢强压怒火时，发间珠翠总会无风自动。
窗外惊雷炸响，筱悠猛地攥住瑶清手腕，翡翠镯子撞出清越声响："这些脏事你别沾手！当年你为我......"话音未落，瑶清反手握住她，金镶翡翠戒指硌得生疼："说什么浑话！那年你替我挡了惊马，肋骨断了两根也不吭声，如今倒与我生分了？"她眼尾泛红，分明还是那个在尚书房为她撕了选秀名册的烈性姑娘。
瑶清见状，忙将鎏金暖炉塞进她掌心："莫慌，我兄长己派人盯着镖局。只是......"她欲言又止，忽瞥见多宝阁上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压低声音道："我听闻京郊白云观来了位游方道士，专会驱邪破咒，不如——"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文琴端着描金漆盘进来，盘中新蒸的藕粉桂花糕还冒着热气："夫人说小姐近日忧思过甚，特意让厨房添了安神的茯苓茶。"待丫鬟退下，瑶清才接着道："那道士说，魇胜之术需以贴身之物为引。你堂姐既敢在佛经里夹带咒符，保不齐还藏着什么腌臜东西！"
筱悠指尖抚过断弦的焦尾琴，忽然轻笑："何须劳烦道士？"她抬眸望向窗外泣血的海棠，恍惚看见胤禛立在游廊尽头，十二章纹龙袍被雨打湿半边，"有人......自会料理干净。"话音方落，腕间玉镯忽地泛起幽光，映得案上《心经》的朱砂批注愈发猩红。瑶清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雨幕中海棠乱颤，风越发大了。
是夜雨势更急，筱悠独坐暖阁，鎏金烛台上爆开一朵灯花。腕间玉镯忽明忽暗，她闭目凝神，意识如坠云雾。再睁眼时己置身雕龙画栋的虚空中，蟠龙藻井下，胤禛负手而立，十二章纹龙袍上的金线在黑暗中流转如星河。他脚下青砖竟浮现出养心殿的地龙纹样，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经纬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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