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衙签押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窗外，连绵七日的秋雨终于停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湿冷的寒气从门窗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入，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墨汁的气息，更添几分压抑。
裴衍端坐于主位，玄色锦袍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领口那圈银灰色狐裘泛着冷冽的微光。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鉴天阁现场绘制的图样：巨大的血图摹本、清晰的脚印拓片、以及那枚破碎铜镜碎片的详细描摹。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扫视着脚印拓片，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计算。
“城西……赭色黏土……” 裴衍的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王捕头。”
“属下在！” 王捕头立刻躬身应道，额角隐有汗迹。
“即刻带人，以钦天监府邸为中心，沿城西方向所有可能路径，追查此泥脚印来源。凡有赭色黏土分布之地，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痕迹！” 裴衍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脚印拓片上，“尤其是……昨夜雨势最大之时，哪些路段泥泞难行，哪些沟渠可能汇聚泥水……查！”
“是！属下明白！” 王捕头凛然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裴衍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铜镜碎片的描摹图上。古老繁复的纹路，晦暗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某种不祥的秘密。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凶手留下脚印，留下碎片，留下指向帝星的凶兆……这一切，是挑衅？是误导？还是……某种精心设计的棋局？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肃立在一旁、如同影子般沉默的苏渺。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低垂着眼帘，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但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却异常沉静锐利。她手中紧握着一截炭笔和几张粗糙的麻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 裴衍的声音冰冷，打破了沉寂，“随王捕头同去。”
苏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迅速化为沉静：“是，大人。”
她没想到裴衍会让她参与外勤追查。这既是机会，也是……试探？
……
城西郊外，雨后的景象一片狼藉。
官道早己被车轮和马蹄碾得泥泞不堪，黑黄色的泥浆深可没踝。道路两侧的田野沟渠更是如同沼泽，浑浊的泥水西处漫溢，散发着土腥和腐烂植物的气息。低洼处积满了雨水，形成一片片浑浊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王捕头带着一队精干的衙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苏渺紧随其后，粗布鞋早己被泥水浸透，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她努力保持着平衡，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锐利地扫视着脚下和周围的环境。
“头儿！这边！” 一名眼尖的衙役指着官道旁一条岔入荒草丛中的小径喊道，“看！这泥印子！跟拓片上的一样！”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围拢过去。只见那条荒草丛生、几乎被雨水淹没的小径边缘，几个清晰的、带着赭红色泥浆的脚印，深深地印在泥泞中！脚印的方向，正是朝着城西更深处！
“追！” 王捕头低喝一声，率先踏入小径。衙役们紧随其后，拨开湿漉漉、挂着水珠的荒草，艰难前行。
苏渺蹲下身，仔细查看其中一个相对清晰的脚印。尺寸、步距、深浅……都与鉴天阁现场拓片高度吻合！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脚印边缘溅起的泥点，以及鞋底纹路中夹杂的、细小的赭色黏土颗粒。她迅速用炭笔在麻纸上勾勒下脚印的特征和周围环境。
小径蜿蜒曲折，穿过一片低矮的丘陵和荒废的农田。越往西走，地势越低洼，积水也愈发严重。脚印时断时续，有时清晰可辨，有时又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或者被倒伏的荒草掩盖。追踪变得异常困难。
“头儿！前面没路了！” 走在最前面的衙役突然喊道。
众人拨开最后一片半人高的芦苇，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条约莫三丈宽的河流横亘在前方！河水因连日暴雨而暴涨，浑浊湍急，裹挟着枯枝败叶，发出哗哗的轰鸣。河面上，一座原本连接两岸的石桥，此刻只剩下几根断裂的石桩孤零零地矗立在湍急的水流中！桥身的主体部分早己坍塌，坠入河中，只留下几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残石在浊浪中若隐若现！
断桥！
而他们追踪的那串脚印，在距离断桥残桩不足十步的泥泞河滩上，戛然而止！
脚印的尽头，只有一片被踩踏得更加狼藉的泥地，以及几道被水流冲刷得模糊不清、似乎是滑入河中的拖痕！再往前，便是汹涌浑浊的河水！
“消……消失了？！” 王捕头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难道……凶手跳河了？！还是……被河水冲走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和沮丧。这湍急的河水，人跳下去，十死无生！就算没被淹死，也早被冲得无影无踪了！线索……就这么断了？！
苏渺的心也沉了下去。她快步走到脚印消失的河滩边缘，蹲下身，不顾泥泞，仔细查看着最后几个脚印和那片狼藉的拖痕。脚印很深，边缘模糊，显得仓促而用力。拖痕杂乱，似乎有人在此处有过短暂的停留和挣扎……但，仅此而己。湍急的河水吞噬了一切后续的痕迹。
她不甘心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断桥残桩和对岸。对岸同样是一片荒芜的河滩和茂密的芦苇荡，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幽深。凶手……真的葬身河底了吗？还是……这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障眼法？
“头儿！快看！那是什么？！” 一名在河边浅水处搜寻的衙役突然指着浑浊的水面惊呼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靠近断桥残桩的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里，浑浊的水面下，似乎卡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水流的涌动，那东西时隐时现。
“捞上来！” 王捕头立刻下令。
两名水性好的衙役立刻脱掉外衣，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奋力向那处回水湾游去。河水湍急，两人费了好大劲才靠近目标，合力将那个沉甸甸的东西从河底淤泥中拖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半尺长、形状不规则的、沾满厚厚淤泥和青苔的金属块！衙役们将其拖上岸，用河水冲洗掉表面的淤泥。
当淤泥褪去，露出金属块的真容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并非天然矿石，而是一个……铸造用的模具！
模具由青铜铸造，入手沉重冰冷。整体呈长方形，一端是平整的握柄，另一端则是一个凹陷的、极其复杂的立体凹槽！凹槽的形状扭曲盘绕，边缘锋利，内部布满了细密而古老的纹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模具靠近凹槽的边缘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苔藓般的……暗绿色铜锈！
“铜绿？！” 王捕头失声道，“这……这是铸造什么东西的模具？！”
苏渺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凑上前，不顾模具上残留的泥水和冰冷的触感，仔细审视着那个凹陷的凹槽。那形状……那纹路……虽然被铜锈覆盖了大半，但那独特的扭曲形态和隐约可见的线条走向……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鉴天阁现场那枚铜镜碎片的纹路！
难道……这个模具……是用来铸造……钥匙？！开启某种特殊锁具的钥匙？！而那锁具，很可能与那面被打碎的铜镜有关？！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凶手不仅杀人，还留下了铸造钥匙的模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面铜镜，或者它所守护的东西，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开启？！凶手故意留下模具，是挑衅？还是……暗示下一步行动？！
“带回府衙！” 王捕头也意识到此物非同小可，立刻下令。
衙役们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铜模具用油布包裹好。
苏渺站在湍急的河边，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襟。她看着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断桥残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的双手。袖袋深处，那块冰冷的铜镜碎片紧贴着她的肌肤，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什么。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就在刚才检查模具时，她趁着众人不注意，用指甲极其小心地，从模具凹槽边缘一处铜锈剥落、露出新鲜断口的位置，刮下了一小撮极其细微的、带着新鲜金属光泽的铜屑，用一小片油纸仔细包好，藏入了袖袋深处。
这个举动极其冒险。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她无法控制自己。那模具的凹槽，那诡异的纹路，与她袖中碎片边缘的断口……一种强烈的首觉驱使着她，让她必须留下这点微末的证据。或许……只有她前世的思维和知识，才能解读其中的关联？
她不知道裴衍会如何看待这个模具，是否会允许她接触研究。她只能先留下这一点点“火种”。
“苏姑娘？” 王捕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该回去了。”
苏渺回过神，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脚印的汹涌河水，和那孤零零的断桥残桩，转身跟上了队伍。
回程的路上，气氛更加沉重。线索看似断了，却又抛出了一个更加诡异难解的谜团。那枚带着铜绿的钥匙模具，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苏渺沉默地走着，袖中的碎片和那包铜屑，如同两块冰冷的烙铁，紧贴着她的肌肤。她能感觉到碎片似乎比平时更加……“安静”？仿佛在刻意收敛着什么。而脑海中，那幅诡异的血图、那指向帝星的偏移、那湍急的河水、断裂的石桥、布满铜绿的模具……种种画面交织缠绕，形成一张巨大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网。
她知道，这场围绕着十二面铜镜的血腥迷局，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袖中那点微末的铜屑和冰冷的碎片，或许……将是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唯一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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