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海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岛礁。
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几乎要将人身上最后一丝水分都榨干。
海岛上的军嫂们被组织起来，参与一项“自力更生，改善环境”的集体劳动——在营房外围挖掘防风沟。
铁锹挖进坚硬的、混杂着碎石和盐碱的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韩月握着一把沉重的、几乎比她还高的铁锹，机械地重复着挖掘、抬起、抛洒的动作。
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她不敢停下来擦，只能用力眨了几下眼，试图将那股涩意逼退。
身上的粗布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背上，又闷又沉。
手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火辣辣地疼，她能感觉到好几处皮肤都磨破了，渗出血丝，与汗水混在一起，又痒又痛。
这跟她在现代社会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感觉完全不同。
那是为了健康和塑形，是主动的选择。
而现在，这是为了生存，是被迫的劳作。
每一锹下去，都耗费着她本就不充裕的体力。
尽管有灵泉水偷偷补充，但身体的疲惫和肌肉的酸痛是真实存在的。
她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秀梅。
李秀梅同样满头大汗，脸色通红，但她的动作却透着一种常年劳作形成的韧劲，一锹一锹，虽然缓慢，却很扎实。
再远一点，是王翠花。
王翠花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和这该死的活计，手上的动作却不慢，甚至比李秀梅还要快上几分，显然也是个干惯了粗活的。
只有她，韩月，动作显得那么笨拙，那么不协调。
她能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或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
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小姐”，在这种地方，是不受欢迎的。
她咬紧牙关，逼迫自己跟上大家的节奏。
不能掉队。
不能显得太特殊。
她必须像一颗沙砾一样，混进这片荒芜的海岛，不引人注目。
挖掘的地点离海边不算太远，能清晰地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大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味。
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都加把劲！”
负责监督的干部扬着嗓子喊道，“争取天黑前把这一段挖完！”
韩月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渴和胸腔的憋闷。
她再次举起铁锹，狠狠地刺向地面。
或许是用力过猛，或许是脚下的土地过于松软。
突然！
脚下一滑！
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溢出。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着靠近海边悬崖的方向踉跄了几步。
视线里，是嶙峋的黑色礁石，还有下面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深不见底的幽蓝海水！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
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掉下去的那一刻，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狠狠一拽！
她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后背撞上坚硬的地面，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惊魂未定。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刚才那一瞬间的濒死感，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沉静而锐利的黑眸。
陆正远。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他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但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还没有松开。
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带着灼人的温度，紧紧地箍在她的手臂上。
那力道，真实而有力，提醒着她刚才经历了怎样的危险。
“……”
韩月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很大，里面甚至还残留着未干的泪花。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如此彻底地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和恐惧。
不是伪装，不是试探。
是真实的，狼狈不堪的，几乎要被吓破胆的样子。
周围的议论声和惊呼声渐渐传入耳朵。
“哎呀！二丫家的，你没事吧？”
“吓死人了！刚才差点就掉下去了！”
“还是陆营长反应快！”
那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韩月的视线，依旧胶着在陆正远的脸上。
他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缓缓移到她被擦破了皮、渗出血丝的膝盖上。
然后，又落回她的眼睛。
那眼神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韩月却莫名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看到了她眼底最真实的恐惧。
看到了她和平日里那个努力维持平静、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韩二丫”，完全不同的一面。
陆正远终于松开了手。
那只大手离开她胳膊的瞬间，韩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滚烫的体温和强大的力道。
“到旁边休息。”
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低沉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过身，目光扫向其他还在发愣的军嫂，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都看什么！继续干活！”
“注意安全！”
众人立刻噤声，重新埋头干起活来，只是偶尔还有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偷偷瞟向韩月。
韩月还坐在地上，有些发懵。
膝盖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刚才的惊险。
手臂上被他抓过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和磨破皮的膝盖，一股委屈和后怕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不是不怕疼。
她也不是不怕死。
在这个陌生的、危机西伏的年代，她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神经，努力扮演着另一个人，努力活下去。
刚才那一刻，她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死在这个荒凉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海岛上。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涌到眼眶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不能哭。
在这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膝盖的疼痛让她动作有些笨拙。
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是李秀梅。
李秀梅脸上带着关切，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二丫妹子，你没事吧？吓坏了吧？”
韩月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
“没事……谢谢你，秀梅嫂子。”
她扶着李秀梅的手，勉强站稳，腿肚子还在微微发抖。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正远离开的方向。
他己经走远了，挺拔的背影融入了那些忙碌的身影中，似乎刚才那个及时的救援，只是他履行职责的一部分，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
可是……
韩月抚摸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臂。
那上面残留的触感，和他最后那一眼的深邃，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记。
他看到了她的脆弱。
他会怎么想？
是更加怀疑她？
还是……会有一点点不同？
海风依旧在呼啸，带着咸腥的气息。
韩月站在原地，感觉膝盖的伤口在一下下地抽痛，而心里，却比伤口更乱。
她在这个男人面前，第一次，撕开了伪装。
而这之后，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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