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元带上门。病房陷入死寂。
只剩下他和床上的人。
他没有立刻上前，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床头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格外刺耳。
叶笑笑盯着天花板，眼皮没眨。那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无形的重量。她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不自在。
稳住。就差这一步。不能功亏一篑。
她吸了口气，尝试支起身子。动作很慢，用尽全身力气。手臂因虚弱和紧绷而颤抖，额头渗出汗珠，湿冷地贴着皮肤。
“要去哪儿？”陆景元低沉的声音击穿凝滞的空气。
他大步上前，压近床边，微微俯身。每个动作都带着掌控感。
“小心点。”
那股压力扑面而来。叶笑笑身体猛地一僵。心脏骤跳。
她垂着头，声音轻飘飘的，沙哑含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勉力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必须立刻找个借口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否则那层精心维持的脆弱表象，恐怕就要在他面前寸寸碎裂。
“……想，去趟厕所。”
陆景元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挣扎。没有片刻迟疑。他伸手去扶她的胳膊。
指尖触碰到她病号服的瞬间。
叶笑笑全身绷紧，猛地向后缩去！
同时，她骤然抬头。苍白的脸上写满仓惶和抗拒。
“不用！”声音尖锐。濒临失控。
距离近到呼吸可闻。陆景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整个人顿住。
他只是看着她。那张苍白干裂的脸。那双因惊慌而睁大的瞳孔。清清楚楚映着他的倒影。
里面有戒备。有迷茫。最刺眼的，是深藏不住的仓皇。
叶笑笑被迫与他对视，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不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也不是她以为的担忧或者命令。那里面翻涌着什么，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错觉吗？她病糊涂了？
陆景元转性了？被她昨天的惨状刺激到了？
她不敢露出丝毫破绽。被他这样专注地盯着，她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她急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声音小得快听不见，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劲儿。
“我自己能行。”
陆景元看着她躲闪的样子，感受到她那点微弱却执拗的抗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还有点涩。
她还是怕他，或者说，排斥他的靠近。
可看她连坐起来都费劲，那脸色白得吓人，陆景元怎么可能真让她自己去。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没再给她拒绝的机会。
弯腰，动作干脆利落，军人本色。一手揽住她单薄的后背，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没有半点犹豫。
首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叶笑笑惊呼，身体瞬间绷紧，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演出虚弱，双手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本能地死死搂住他的脖子。
脑子嗡的一声响，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强压着尖叫，声音破碎，带着刻意压制的惊慌和颤抖：“陆景元……你、你放我下来！”
陆景元抱着怀里轻飘飘的人，清楚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还有她攀在他脖颈上冰凉的小手，透着一股全然的无助。
这份下意识的依赖，和她昨夜那股赴死的决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心头莫名收紧，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滋生，比单纯的怜惜要复杂许多，让他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他没吭声，沉着脸，迈开长腿。
几步就到了卫生间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让她扶着门框站稳，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柔和了些。
“有事叫我，我在外面。”
“嗯……”叶笑笑含糊地应了声，脸颊有点发烫。她顾不上多想，赶紧推门进去，迅速关上。
隔绝了陆景元的审视。
叶笑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被他抱起来那一下，她差点就绷不住了，心跳得跟打鼓一样。这个男人，做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她用力深呼吸，想把胸腔里的慌乱压下去。必须冷静，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应付，绝不能在他面前露馅。
门外，陆景元站在原地没动，耳朵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比他预想的要久。
他眉头微微皱起，刚想敲门问问，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叶笑笑慢慢走出来，脸色还是那么白，但神情比刚才镇定了些。
陆景元上前一步，自然地伸出手臂扶住她。
这一次，叶笑笑没有再躲开，低着头，任由他半扶半搀着走回床边。
“谢谢。”坐到床沿，她小声说。然后脱了鞋，费力地挪到床上。
她转身想去拿身后的枕头靠着，试了几次，手臂就是使不上劲。
陆景元默不作声地拿起枕头，拍了拍，垫在她身后，又伸手小心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稳稳当当地靠好。
叶笑笑靠在松软的枕头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他扶她时手臂传来的那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这份突如其来的耐心和细致，让她心里乱糟糟的，越来越看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陆景元刚要开口说点什么，病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叶志军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裹着一身外面的寒气，手里的饭盒还冒着热乎气。他脸上焦急的神色还没散去，一看到妹妹醒着靠坐在床上，那巨大的欢喜劲儿几乎要从眼睛里冒出来。
他嗓门洪亮，一下子冲散了屋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笑笑！哥回来了！快，趁热吃！”
两个铝饭盒“哐”地一声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米粥的香味混着鸡蛋羹的嫩滑气味，一下子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快，笑笑，还热乎着呢！”叶志军舀起一勺温粥，仔仔细细吹了又吹，递到叶笑笑嘴边。
叶笑笑瞅着哥哥熬得通红的眼圈和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色胡茬，心里头不是滋味。她顺从地张开嘴，慢慢咽了下去。
温热的粥滑进空荡荡的胃里，身体总算找回了一点踏实的感觉。
陆景元往后退开一些，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没出声。
叶志军带来的早饭分量很足，一看就是给三个人准备的。
“陆团长，你也吃点。”叶志军朝他那边看了一眼，把另一个没动过的饭盒推了过去。“守了一晚上，饿坏了吧。”
陆景元这次没推辞，道了声谢，拿起饭盒和筷子，安静地吃起来。
但他吃得很慢，动作略显僵硬，心思大半都还在病床上那个人身上，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叶笑笑抬起脸，看向叶志军，神情总算不那么空洞了。对着熟悉的人，她好像聚了点精神气，声音很轻，病后的虚弱里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
“哥，小承安……怎么样了？”
叶志军喂粥的手停住了，脸上是实打实的欣慰，担忧也散了不少，声音都轻快了许多。
“承安好着呢！在李嫂子家，能吃能睡，壮实着呢，你放心！”
叶笑笑轻轻点了点头，很乖巧，努力把哥哥的话记在心里，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血色。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和她此刻虚弱模样不太相称的孩子气的固执。
“那……那只老母鸡呢？”
叶志军正低头喝粥，差点呛到。他抬起头，对上妹妹那张认真又干净的脸，真是哭笑不得。
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惦记着那只鸡！
可就是这句不着调的话，反而让他心里头一下子松快了不少。至少，她还记得这些日常琐事，还惦记着吃的，比之前那副魂不守舍、问什么都没反应的样子强太多了！
他忍着笑，故意板起脸。
“好好的呢！等你好了，哥亲自抓来给你炖汤喝！”
陆景元坐在旁边，听着兄妹俩的对话。叶志军的粗犷和温情，叶笑笑的虚弱和依赖，这画面看着挺温馨，可在他这儿，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手里的筷子停在饭盒里，嘴里的小米粥也尝不出什么味儿了。
她问起小承安，问起那只鸡，这些都是她被绑架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些细节，似乎都在证明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最可怕的时刻来临之前，把那些让她崩溃的遭遇都给忘了。
确实，提起这些的时候，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神态也鲜活了一点，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明显防备的脆弱。
然而，昨夜那几句冰冷的岛国话，那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醒来时对医生触碰的剧烈抗拒……这些像刀子一样锋利的记忆碎片，怎么可能只用一句“吓坏了”就简单地抹掉？
眼前这个温顺茫然的姑娘，和昨夜那个眼神像困兽、浑身带刺的她，这种极端的矛盾和反差，在他脑海里不断地冲撞。
他味同嚼蜡地咽下粥，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叶笑笑那张看起来平静甚至有些懵懂的脸，试图从她喝粥的节奏，看向叶志军时的神态，以及偶尔对他这边投来的、极轻微的回避中，找出破绽。
可她表现得滴水不漏，完全就是一个大病初愈、惊魂未定、记忆受损的普通姑娘。
脆弱，疲惫，茫然无助。
这平静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他心里的疑云，反而更重了。
叶笑笑喝了小半碗粥。又小口吃了点鸡蛋羹。轻轻摇头。
“哥。我吃饱了。”
“再吃点？猫食似的。”叶志军不放心。
“真饱了。”叶笑笑坚持。脸上倦意明显。声音更低。
“有点……困。”
“好好。饱了就睡。睡一觉就好。”叶志军赶紧收起饭盒，小心扶她躺好，仔细掖好被角。
叶笑笑对他虚弱地笑了笑，那笑里全是依赖，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恍惚。
“哥。”她声音很轻。
“你真好。”
叶志军心口猛地一抽，差点掉泪，强忍着。声音沙哑。
“哥不好，是哥没照顾好你，让你受这么多苦……”
“不是的。”叶笑笑轻轻打断他，视线飘忽了下，又定在哥哥脸上，语气轻柔却有丝执拗。
“哥。你很好，我……我没事的。养两天就好了，等我好了，你带我去后山转转好不好？你都没好好陪过我呢。”
“好！好！哥答应你！等你身体好了。哥哪儿都带你去！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叶志军连声应着。眼圈通红。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许诺。
她对叶志军的亲近依赖，与对他的疏离戒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区别对待，是单纯因为兄妹情深，还是因为她潜意识中对他仍抱有某种警惕？陆景元放下手中的饭盒，目光深沉地落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心绪复杂难辨。
他放下基本没动的饭盒。
“叶营长。”他站起身。压低声音。
“我出去一下，安排点事，你守着，有情况马上找我，或让护士通知。”
叶志军用力点头，心思全在妹妹身上。
“行！陆团长，你去忙，这有我。”
陆景元没再多话，最后看了一眼己经闭上眼，似乎很快就要睡着的叶笑笑，长睫毛在苍白脸上投下淡淡影子，看着脆弱无害。
他喉结动了动，转身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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