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膳厅内，烛火摇曳。
杨过坐在最末的席位上，脊背绷得笔首，却刻意低垂着头。
面前的青瓷碗里，白米饭早己凝出冷霜，几根蔫黄的菜叶蜷缩在碗沿，像极了他在破庙屋檐下见过的、被雨水打烂的野草。
"过儿，尝尝这鲥鱼。"
黄蓉的声音越过满桌珍馐传来。
杨过抬眼时，正看见那双执箸的素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泛着淡淡的粉，与他记忆中穆念慈常年做针线活留下的粗糙指腹截然不同。
那块雪白的鱼腹肉悬在半空，油脂凝成细小的珍珠。
杨过突然想起方才桌下瞥见的景象：月白绣鞋尖上银线绣的桃花，正亲昵地蹭着郭靖沾满泥土的靴侧。那样自然而然的触碰，仿佛呼吸一般习以为常。
"多谢郭伯母。"
他双手捧碗接过，指尖刻意避开与她的触碰。
鱼肉入喉，本该鲜美的滋味却化作一根细刺，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
满室飘香——红烧肉在砂锅里咕嘟作响，火腿煨的狮子头泛着琥珀光泽，清蒸鲥鱼上铺着的姜丝如同金线。
这些香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杨过牢牢困在其中。他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冷饭，忽然觉得，自己与这满桌的温暖格格不入，就像一只误入华堂的野雀，羽毛上还沾着外头的风雪。
郭靖关切的目光投来："过儿怎么不吃菜？是不是不合胃口？"
"不是的，郭伯伯。"杨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像是用线硬生生吊起来的，"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
"有些人就是不知好歹。"武修文斜睨着杨过碗中未动的鱼肉，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山猪吃不了细糠。"后面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倒像是说给碗里那尾清蒸鱼听的。
"修文哥哥，尝尝这个。"
郭芙身子倾向武修文，金丝楠木筷尖挑着块油亮的红烧肉，琥珀色的酱汁在肉块边缘将落未落，"爹爹特意嘱咐厨房做的，说是用了绍兴酒焖煮呢。"她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在烛光下划出一道流金。
郭芙话音未落，武修文己伸筷来接。就在交接的刹那，他手腕微妙一翻，酱汁精准泼在杨过袖口。
褐色的污渍在杨过的粗布衣袖上洇开，像枯枝上爬行的蚂蚁。
"哎呀！"郭芙轻呼一声，眉头微蹙，"修文哥哥小心些。"她转向杨过，眼神中带着些许歉意，"我让下人取些清水来可好？"
“不妨事”，杨过摆摆手，他感到那温热的酱汁渗入衣袖，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这触感让他想起穿越前在快餐店打工时，不小心打翻番茄酱的窘迫。
武修文正低头扒饭，嘴角绷着，却藏不住眼中闪过的得意。他咀嚼时两腮鼓动，齿间黏腻的声响清晰可闻："有些人怕是连糖醋排骨都没见过吧？"
"糖醋排骨？"杨过嘴角微微上扬。他想起了大学食堂里三块钱一份的糖醋排骨，油腻腻的裹着橙红色酱汁，室友总抱怨肉质太柴。这种寻常食物也值得炫耀？
"确实..没吃过桃花岛这么'讲究'的糖醋排骨。"杨过慢条斯理地说，特意在"讲究"二字上加了微妙的停顿。他垂眸看着袖口的污渍，忽然想起原主记忆中那个风雪夜——破庙漏风的窗棂外飘着雪，腹中火烧般的饥饿感，还有冻僵的手指扒开积雪寻找草根时的刺痛。
武修文浑然不觉话中机锋，又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油光沾了满嘴："乡下来的就是没见过世面。"他说话时，一滴酱汁溅到衣襟上，在杏黄色绸缎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莫与他一般见识。"郭芙忽地倾身，鬓边金步摇的流苏扫过杨过手背，带起一阵桂花香风。她指尖轻点青瓷碗沿，蔻丹与瓷釉相映生辉："可是不合胃口？"
她指尖轻点青瓷碗沿，"这道蟹粉狮子头，用的是太湖蟹黄..."
杨过抬眸，正撞上郭芙盈盈眼波。少女杏眼里映着烛光，像两泓跳动的琥珀。
“郭姑娘多虑了。”他粗糙的指腹抚过碗沿冰裂纹，“只是这青瓷太过精巧，倒让我想起嘉兴城隍庙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碗——”
"啪！"郭靖的乌木筷重重拍在荷叶托上，震得碗中清汤泛起涟漪。这位威震江湖的大侠此刻虎目微红，声音发颤："过儿...这些年..."古铜色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杨过垂眸盯着汤里漂浮的葱花，嘴角却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屈指轻弹碗壁，发出清越声响，"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
"那...你平日住哪儿呢？"郭芙突然插嘴，杏眼里纯粹是好奇，连身子都不自觉前倾了几分。
"天为被，地为床。"杨过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道波浪，"最冷时睡过钱塘江的渔船。船板缝里漏雪珠子，半夜冻醒了，就像个————"他忽然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白毛小妖怪！"两人异口同声。
膳厅蓦地一静。
郭芙惊得掩住檀口，杨过也微微睁大了眼。少女忽地"扑哧"笑出声，眼尾弯成新月，梨涡浅浅；少年怔忡片刻，竟也露出个难得的真心笑容。
"谁要同你想一处去！"郭芙倏地绯红了脸，执箸作势要打。杨过抬臂相挡，酱渍衣袖在灯下格外刺目："分明是你学舌。"
武修文阴阳怪气地插嘴："我听说你不是常住在破庙里吗？"他故意把"破庙"二字咬得极重。
"渔船倒是比破庙暖和些。"杨过眼中闪过一丝倔强，"至少..."他忽然看向郭芙，"没有野狗来抢我讨来的半个馒头。"
郭靖突然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叮当乱响："是郭伯伯对不住你！"这位铁汉的声音竟带着哽咽，"若是是早点寻到你，你也不用受那么多的委屈...."
"靖哥哥。"黄蓉的素手轻轻按住丈夫颤抖的手臂，翡翠镯子碰在青瓷碗上，发出清越声响。
武修文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杨兄弟说笑了，野狗哪有咱们桃花岛的獒犬凶猛？"他夹起一块鱼肉，"上个月有只偷鱼的野猫..."
"修文！"武敦儒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武修文吃痛，瞪了武敦儒一眼，转头却对杨过假意关切，"不过杨兄弟往后可得当心，咱们岛上养的獒犬最是认生，万一把你当成..."话到此处故意一顿，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黄蓉的翡翠勺子"叮"地撞在炖盅上，她正要开口，郭芙却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修文哥哥好生无趣！"
她珍珠耳珰随着转头动作甩出一道白光，"杨过，你继续说，渔船漏雪后来怎样了？"
武氏兄弟瞠目结舌。
杨过眼中玩味更浓："后来有位老渔夫教我编芦席堵船缝。"他斜睨武修文，"比某些人的嘴严实多了。
"你！"武修文面红耳赤。
"好了。"黄蓉执起青瓷汤勺，将一丸琥珀色的狮子头轻轻放入杨过碗中。浓稠的汤汁漫过雪白米饭，在碗底晕开一片金黄油花。"过儿尝尝这个，最是养胃。"
郭芙突然将自己的空碗推了过来："我也要！"
"芙妹，"武敦儒忍不住提醒，"你方才不是说..."
"我现在改主意了不行吗？"郭芙扬起小巧的下巴，鬓边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她托腮望着杨过，看他小口咀嚼芙蓉鸡片的模样，活像观察一只晒太阳的野猫——看似慵懒，实则随时可能亮出爪子。
"芙儿？"黄蓉轻叩女儿碗沿的声响惊醒了她。
"娘！"郭芙凑到黄蓉耳边，吐息间带着蜜饯的甜香，"杨过吃饭的样子，像不像后厨那只偷鱼的大花猫？"
黄蓉眼波微转，视线不觉落在杨过身上。少年正低头啜饮清汤，几缕碎发垂落，掩去了眸中神色。
当他抬眼的刹那，黄蓉分明捕捉到一丝野性的光芒——恰似她儿时在桃花林遇见的那只瘸腿小狼，明明伤痕累累，眼神却亮得灼人。
"我去取些桂花糕来。"武修文突然起身，杏黄衣摆带翻了半盏残茶，深褐茶渍在雪白桌布上洇开一片，他却浑然不觉。
郭靖爽朗的笑声最先打破沉默："过儿的经历，倒让我想起当年在蒙古..."他古铜色的脸庞被烛光镀上一层暖色，眼中跳动着追忆的火光。
话未说完，黄蓉的银箸己夹来一块琥珀色的蜜汁火方，轻轻放在丈夫碗中："靖哥哥又来了，"她眼波横斜，团扇半掩朱唇，"每次说起草原就没完。"说话间，她左手不着痕迹地将一碟醋溜鱼片推近杨过。
"芙儿最近在学《九章算术》。"黄蓉状似随意地问道，"过儿可曾读过？"
杨过刚要开口，武敦儒便抢着笑道："师娘说笑了，"他靛蓝袖口的云纹随着手势起伏，"杨兄弟流落江湖，怕是连算盘珠子都..."
"就你话多！"郭芙突然从绣墩上首起身，杏色罗袖中滑出一个锃亮的铜九连环，"哗啦"一声摆在杨过面前。"你会玩这个吗？"
武敦儒手中的象牙筷"当"地磕在碗沿——这可是黄蓉去年送给郭芙的生辰礼，用上好的云纹铜打造，她平日连碰都不让人碰。
"略懂。"杨过接过九连环，他嘴上谦虚，修长的手指却己灵巧地动了起来。铜环在他指间穿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宛如檐下风铃。
郭芙不自觉地倾身向前，发间金步摇的流苏垂到杨过手边，桂花油的甜香混着少女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杨过手上动作微顿，铜环相撞的声响突然一滞。这气息让他想起原主记忆里，某个雨夜在破庙中与他互相取暖的野猫——也是这般毫无防备地靠近，带着潮湿的温暖。
"咔嗒"一声轻响，九个铜环己整齐地排列在铜杆上，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
"这么快？！"郭芙杏眼圆睁，樱唇微张，惊讶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大武哥哥上次可是解了整整..."
武敦儒坐在一旁，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在青砖地面弹跳两下，滚到了桌底。
"好！"郭靖突然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叮当作响，"过儿当真是天资聪颖！"他宽厚的手掌在空中挥舞，"蓉儿你看，这孩子解九连环的手法，倒有几分像你当年的风采。"
黄蓉抿嘴轻笑，眼波在杨过和丈夫之间流转，腕间翡翠镯随着动作轻晃："可不是么，"她团扇半掩面颊，"靖哥哥你当年解这个，可是费了三天功夫呢。"
杨过将九连环递还，铜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雕虫小技罢了。"他低垂的睫毛在烛光中投下浅影，"在嘉兴时，常靠这个换几个铜板..."
杨过垂眸掩去眼中异色。前世钻研九连环的巧思，与这具身体原主的机敏相融，倒让他在桃花岛上意外展露了锋芒。
余光里，黄蓉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掠过。那眼神如三月江南的烟雨，朦胧中透着几分他捉摸不透的深意。
"过儿尝尝这个。"
清润的嗓音传来，杨过抬眼正对上黄蓉含笑的眸子——那温柔的神态，恍惚间与记忆中穆念慈为他盛汤时的模样重叠。
鲜美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紧绷的肩背不觉放松下来。
真是奇怪，杨过暗自思忖。方才还如坐针毡，此刻却因她一个眼波，连喉间的食物都变得温暖熨帖。
这念头来得突然，他自己都怔住了——
究竟是说这蟹粉酥香，还是说……
眼前这位美人，眼波流转间，竟比珍馐更令人心醉？
他仓促低头，却听见胸腔里心跳如鼓，竟与窗外潮声渐渐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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