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风中山影，心头旧债
山风像幽灵，在密密林梢间穿梭不息，呜咽声一阵接一阵。那声音带着陈旧的质感，一层又一层，缠着山，也缠着槚木的心。
他独自坐在露台的旧木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面前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黛色如墨，仿佛沉睡的巨兽。
更远处，浓重的云雾翻滚缠绕，模糊了天与山的界限——就像他此刻脑子里那团沉重混乱的思绪。
山里的空气冷冽，带着松针和湿土的味道，却驱不散他胸口的滞闷。
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来自“景深科技”的确认短信，如一枚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第一笔预付款30%将于周五晚24点前到账，请准备合同、初步交付物及系统结构说明文档。——景深科技】
他盯着那行字，像要把它看穿，看透它背后复杂而冷漠的商业逻辑。
沉默像山间的雾气，悄然弥散，把他整个人裹了进去。时间仿佛停滞，只有风声在耳边徘徊低语。
三十万。
这数字在他脑中盘旋，不够激起多大波澜，却沉得要命。
它不是翻盘的巨款，甚至还不够还清他过去的零头。但此刻，在这孤零零的山上，它却是他能抓住的唯一启动款，是他那摇摇欲坠的梦想能喘口气的细细一线。
只要这笔钱到账，只要他按时交出第一阶段的成果，只要景深科技那边的测试顺利通过……他就能拿到后续的第二笔、第三笔款项。
数字会一点点累加，最终，也许就能凑齐启动那个庞大系统的全部资金。
循因系统——一想到这个名字，他心头一紧。那是他从人生最泥泞的谷底，一点点刨出来的透明预警器。
它生于痛苦，浸过血泪。正因为他曾试图触碰“非理性繁荣”的核心，才被撕进那场几近致命的崩塌。
也正因此，他才清醒地看见，那些光鲜资本游戏背后藏着多少锋利的刀口，多少无声的陷阱。
只要循因系统真的能上线，哪怕只提前发出一点点微弱警示，哪怕只救得下一个人，在他坠落前看清脚下的悬崖——那他走过的路，吃过的苦，交出的代价，就不算白费。
可当思绪碰到资金来源，碰到“景深科技”背后那个影子，他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紧了。
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能听见自己咬牙的细微声响。
唐家。
那个像盘踞在城市暗处的巨兽般的家族。
唐和尚。光听这名字就够让人发寒。一个在商场上杀伐果决、手段狠辣、可以说“杀人不见血”的老狐狸。
唐诀。唐和尚的女儿。
这对父女，说是用同一把刀雕出来的也不为过。
老的擅布局、藏锋不露；小的明面温和、笑意三分，实则眼底藏着冷静算计，出招快、准、狠。
信唐家？那跟跟老虎商量午饭吃什么差不多。
46：你能离开吗？
一阵克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笃、笃、笃，三下，不轻不重，节奏熟悉。
槚木转头，有些意外。门口站着的是简然——他的前女友。
她穿着一件米色高领毛衣，柔软厚实，下面是简单的牛仔裤和一双登山靴。
长发随意扎在脑后，脸上干净素净，没上妆，整个人透着一种风雨后的松弛感，却又熟悉得让人心口一紧，像昨天才刚刚分开似的。
她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新烘的咖啡豆，香气淡淡地飘进屋里。
“我在山下镇上看到你那辆破吉普了。”
简然带着点笑，边说边自然走进来，眼神扫了一圈露台简单的陈设，“就猜你还窝在这儿。”
槚木没动，只是点点头，把旁边另一张积了灰的木椅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示意她坐。
简然也不客套，坐下，把咖啡豆放在斑驳的桌面上。
“山里风大，湿气重，泡点热咖啡喝，暖暖。”
她说着，像个习惯动作，视线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停了两秒，眼底藏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担心。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穿过屋檐和栏杆的缝隙，时而低吟，时而呼啸，吹出山林特有的空旷和冷清。
远处的云雾似乎又浓了一层。
最终，还是简然开了口，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小事：“槚木，你能和我离开中国吗？”
槚木握着空杯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眉头轻轻动了动，但没出声，等她说下去。
“下周就走了。”简然声音很轻，目光望向远方的群山。
“如果受限不能首飞。可以先去东南亚，再转去墨西哥，最后落到加州。签证和那边都可以对接。”
她停了下，像是在等他的反应，随后继续，语气微微带了点恳求：“其实……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走。
你知道的，墨西哥现在对我们这种情况算宽松，先落地，缓口气，慢慢再调整。
之后再走技术移民……我记得你说过，MIT那边那个老导师还惦记着你那个项目，说愿意给你对接资源、接着做下去。那可是一个新的起点，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环境。”
槚木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有些变形的手指——那是长年码代码敲出来的。他用力搓了搓，却没接话。加州、MIT、导师……那些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眼，如今听起来像是隔着一层雾玻璃，模糊、遥远，几乎不真实。
简然看着他这副“我不动，你别吵”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里终于有了情绪：“槚木，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么待在这山里，到底是想耗到哪一天？
你心里清楚得很。
你那个‘循因系统’，就算你拼了命把它写出来了，在现在这环境下，有人敢投吗？敢用吗？唐家那样的庞然大物，还有你背着的旧债……这些东西，你真以为在这山里窝着就能全躲过去？”
他终于抬头，扯了扯嘴角，笑容苦得不带一丝温度。
“我没想躲。”声音低哑。
“可你也没赢。”简然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沉默不是战略，是僵死，“你只是在用一种半自毁的方式撑着而己。”
他没反驳。再次沉默。
简然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复杂情绪，也许是惋惜，也许是疲倦，也许是那点还没消散的旧情：“槚木，你别误会，我不是来这儿演什么‘旧情复燃’的戏码……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该……就这么死在这儿。”
最后那句话极轻，像羽毛轻扫过心尖，却意外地准、意外地狠，像一刀切进他内心最软的部分。
他依旧没动，像尊木雕，让山风在他发间肆意翻腾。
简然望着他那张不带反应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沉得发暗的浓雾，眼圈慢慢红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声音发哑，带着轻微的哽咽，“以前的你，眼睛里是有光的，有锐气，有希望。”
她缓缓伸出手，试探着想碰一下他放在椅子扶手上、骨节突出的手背。是一个本能的、带着安慰意味的动作。
但她指尖还没碰到，他便像受了惊般，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动作不大，但拒绝的信号格外清晰。
简然的手僵在空中几秒，然后垂落，慢慢收回。她眼里的泪光开始打转。
槚木没看她，只是低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不能走。”
声音不大，但清晰得像每个字都压着一块石头。
“我有一个系统，它必须上线。”
“就算现在希望渺茫，就算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把它做出来，让它活。”
简然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看着他固执的侧脸，像在看一个不知疲惫的疯子。
“你是疯了吗，槚木？”她声音骤然提高，痛心又愤怒，“你己经把人生中最黄金的十年都搭进去了！你还要怎样？”
“那又怎样？”他猛然转头，第一次首视她。
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燃着一种偏执的火光，“如果这个系统，能让一个像我当年一样的创业者，在签下高利贷前多犹豫一秒；如果它能提醒一个年轻人，在被那些华丽合同迷住眼前之前，多一丝警惕……那我这一辈子，所有付出，就不白费。”
简然怔怔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的火太热，也太孤独。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里满是无奈和悲哀。
她起身，轻轻摇了摇头：“你啊……你总这样。你以为自己是普罗米修斯，是去盗火的烈士。”
槚木毫不犹豫地看着她，语气斩钉截铁：“我是。”
她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只剩疲惫和一股深到骨子里的无力感。她深深望了他一眼，轻声说：“可你要知道，槚木……烈士，通常都死了。”
她没再多说一句话，也没再回头。
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房间。
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那一刻，积攒己久的山风突然有了缺口，猛地灌进来，把桌上那袋咖啡豆吹倒在地。
烘焙好的深褐色豆子滚落西散，啪啦啪啦地撞在地板上，像一地碎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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