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抵住血肉,锋锐处氤出深红血迹,隐娘握着匕首却始终无法用力扎下去。
她看着李舒来,对方神色淡漠,不曾闪躲。
隐娘的手抖得厉害,她恨到口中泛着腥甜,却仍无法将匕首捅进李舒来的喉咙。
“妇人之仁。”
李舒来扭过脸,看着扎在自己肩头上的刀刃,轻笑出声。
“下不去手?”
隐娘抬头看他,眼中有泪滚落:“秋生问你红菱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你是怎样做到看着她去送死,仍无动于衷的?
“起码我做不到,即使我知道你杀了我阿爷,可我仍旧没有办法将这匕首插入你咽喉。
“你说我妇人之仁,那你呢?”
李舒来眉心紧皱,隐娘步步逼问:“即使中箭,以你的身手想要离开怕也不难。
“即使现在,你想杀我也是轻而易举,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动手?
“红菱顶罪那日,只要你上前挖下她的血肉便可离开,又为什么没有动手?
“所以红菱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隐娘跪在地上,抽噎让她的手变得极不稳定,匕首反复在李舒来肩头上磨出伤痕,可她脑中想的却是自己被那对母子欺辱时,李舒来的仗义相救。
她想的是自己在怪庙冻到无知无觉,李舒来将衣衫被褥盖在她身上时的淡淡神色。
他们一行相处多日,李舒来对老弱妇孺皆有照顾,所以哪怕知道是他杀了阿爷,隐娘仍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杀我阿爷?为什么……”
对李舒来,她有太多不解。
“为什么……”
李舒来被隐娘问得有几分恍惚。
是啊,即便是他身受重伤,现在也可以轻易捏断隐娘的脖子。
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听见金瞎子死时,他悲悔到有一瞬心慌?
为什么听见秋生的声音时,他有一瞬卸了全身力气,再提不起劲气?
李舒来垂眸……
为什么红菱死后,他日夜难眠,噩梦不断?
李舒来抬起头,看着隐娘痛哭模样,有些恍惚。
他突然想起隐娘勾着手指一脸不屑同秋生说,“路老将军一生杀敌无数,路家满门为大昭肝脑涂地,最终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当真可笑。”
可笑,真真可笑。
就与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伦不类事,一样可笑。
思及此,李舒来忍不住讥笑出声。
“为什么……”
他轻轻拨开隐娘的手,放下曲起的腿,选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坐在地上。
李舒来道:“哪里来得为什么,天道不公,好人不长命罢了。
“若天道公允,就该在满朝文武背弃忠良、践踏忠义时全部被天雷劈死,何来为什么?
“若事事都要有个答案,那我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路家满门忠烈,护大昭疆土百年,三代战死十一人,却落得个国破忠臣死的下场?
“为什么路家满门没有死在外敌之手,却被同袍利刃相向?
“为什么路氏祠堂供奉的,用路家无数忠烈换来的十一道丹书铁券,抵不过稚童皇帝的朱笔一勾?
“为什么?那金銮殿下皇榜之上,不是写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吗?
“为什么路家军只是不愿用抵御外敌的刀剑对向同袍,就要被小皇帝拉出来立威,十日一个,首至路家满门斩杀殆尽,男女不留?
“为什么?”
李舒来越说越是激愤,心口的箭伤因挣动而涌出更多鲜血……
“为什么?”
他手指苍天,声音激越:“为什么他要将军马革裹尸,又惧将军功高盖主?
“为什么他既赞路家满门忠烈,又屠路家满门?
“为什么?”
李舒来猛地将手掌拍向地面:“为什么路家的功德碑尚在,路氏血脉却己断绝?
“为什么兔死狗烹前,还要被榨尽骨髓?”
“为什么路家满门被屠,祠堂里供着的带血战甲,也要被辱被毁?
“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路家护边疆百年战功赫赫,天下百姓却无一人敢帮我路家喊一声冤枉?”
“为什么?”
李舒来笑得咳出了血:“为什么他们屠我路家满门,将我阿爹与兄长的尸首挂在城上,我阿爹和兄长都不曾反抗?
“为什么路家男儿,人生里学会的第一个字,是‘忠’是‘忠君爱民’的‘忠’?
李舒来眼前浮现出父兄被挂在城墙上,尸首被风干、血肉被秃鹫啄食的模样。
他闭上眼,肃色道:“为什么,为什么大昭十三关,每一处都埋着我路家儿郎的尸骨,却仍被史书盖上叛国贼子之名?”
他也想问一句为什么。
可无人回答他。
李舒来伸手按住怀中,里面有一道黑褐色雕着火焰纹的令牌。
摸到路家军令牌,他方觉得心中稍安。
这小令牌是父亲给他的,每一个路家血脉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令牌。
犹记得父亲递给他的时候,兄长揽着他的肩,眉目带笑。
兄长说幺弟大了,不日便能驰骋沙场。
他从家中偷跑去军营,军中男儿教他唱,视死忽如归。
娘亲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臣事君以忠。
父亲生辰,他为父献武,父亲大笑说忠孝一体,忠君护国便是尽孝……
李舒来紧闭双眼,情绪渐渐平缓。
红菱死时,他在想,他恨北昭每一寸土地,恨北昭皇室,恨活在北昭,受路家百年庇护,却不敢为路家说一句话一个字的每一个百姓!
可历经许多,现在的他会想小皇帝刚愎自用昏聩无能,若要大昭海晏河清、天下大同,庆王就绝不能败。
若他想为路家平冤昭雪,庆王不能败。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所以红菱可死,我亦可死。”
他有他的使命,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他亦不怕……
李舒来的手缓缓自膝上滑落,隐娘跌坐在一旁,被对方的连番质问震得神魂俱惊。
她没有想到李舒来不仅是南昭斥候,还是路家血脉。
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二人只听当啷一声,匕首滑落。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碎雪落在眼睫上,模糊了隐娘的视线。
知晓李舒来的身份后,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无论是红菱还是金瞎子,又亦或是毛陈江的死,对李舒来而言,都并非无关紧要。
若李舒来真觉问心无愧,就不会生生受她一刀,受下秋生那一箭……
他就如秋生射出的那支开弓箭,哪怕知晓最终走向是自毁灭亡,仍无法回头。
看着漫天飘雪,隐娘突然想起楼中一个姑娘时常哼唱的一首小调儿……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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