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山神亲。
朝霞初起，送亲的队伍迎着朝霞，唱着高歌，围着祁连山脚吹吹打打。
姜风正费劲的将轿子一头扛在了肩上，随着队伍缓慢前行。
由于他身材瘦弱，还没发育完全，再加上从小患有咳疾，轿子一颠一颠行走的十分缓慢。
奇峰镇由于在祁连山脚下，常年大雾伴随着露珠，朝阳起，雾气散，映在姜风那张苍白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病态。
大人们似乎很包容这个外来的小少年，即使行走的缓慢，时不时停一下，也从不抱怨二分。
姜风知道缘由，肯定是爹娘提前塞钱了。
想到爹娘，不由得生出一股负罪感。
姜风本来不是小镇人氏，父母都是京城的官员，祖上也是出过二品的大官，但为了给姜风治病，辞去了官身，游历大陆，寻找名医。
得知奇峰镇三年一度的山神娶亲的日子，山神会降下神迹，有顽疾复苏者，也有心想事成者。
抱着一丝期盼的心，在奇峰镇安了家，这三年来造福镇中百姓，为姜风求的一次轿夫的差事。
才有了今日，所有青少年，不急不躁，陪太子读书的戏码。
山神娶亲，是奇峰镇从古流传下的习俗，三年一次。
轿夫需要抬着花轿，围着祁连山脚绕一圈，走到山神庙的时候，要迎着朝阳，才算完成。
而此时朝阳已起，大雾尽散，眼看路途才走四分之三。
姜风暗自着急，可他的身子，从小体弱多病，反应迟钝，周身提不起力气。
这四分之三的路途，已经将近要了他的小命，可如果这一圈不走完，父母这三年来所耗费的心神跟钱财，算是打了水漂。
姜风很懂事，也知道这十五年来，父母为他做了哪些，看到过年刚四十的父亲在四年前青牛岭寻找神医后，神医说的的命仅剩三年时，一夜白头的样子。
更看到过母亲遇庙必跪，三拜九叩登上所谓神山为他连夜祈福时的心酸。
姜风苍白的脸，再无血色，咬着牙，拖着灌了铅一样的步子，费劲的挪着。
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就算是死……也要把仪式走完。
七月的天，山间多雨，大雾之下，露珠随树叶滑落，滴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印痕。
的土地上，一行行脚印慢慢浮现，一声声唢呐，锣鼓震得整座山上鸟兽，挣扎起飞。
山神什么样，姜风不知道，山什么样，大致也不记得。
他眼前似乎起了雾，白茫茫的，能见度慢慢降低，不足十米。
忽的，轿子停了，姜风一个踉跄，再也撑不住疲惫的身子，瘫了下去。
视线中，一双洁白的鞋子慢慢浮现，最终停在了轿子面前，似乎风停了，鸟尽了，时间静止了。
姜风费劲的抬了下眼皮，朝上方望去，空无一人。
只有一双白色的鞋子，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时不时的动一下。
他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小镇曾传言，山神出现的时候，通常会有一双白鞋在前开路，扫尽祁连山一切邪祟。
风起，周围树木打破此时的宁静，发出泠泠的动静，一片片树叶随风飘落，慢慢的在地面上形成一道小旋涡。
抬头，斜前方突兀的闪过一抹黑点，由远至近，逐渐放大，等到姜风看清轮廓的时候，前方赫然停着一把金色的长剑。
上面站着一位身穿青色衣衫，头戴道冠的男子，黑亮垂直的发，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
棱角分明的轮廓，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
他手掌前伸，捏着剑诀，这柄从高空停着依然感觉庞然大物的剑，慢慢的缩小，直到化作一柄袖珍版的袖剑贴在男子的手上，散发着无尽的威压。
他左手收起袖箭置于腹部，右手置于身后，信步闲庭般在空中一脚一脚走到这条前往山神庙的路上。
伴随着几声咳嗽，山中走出一名拿着鸡腿，满脸横肉的和尚。
每一步都伴随着独特的韵味，重重的砸在姜风的心头上，震得他那惨白的脸，在心跳跟随脚步之下，逐渐红润，随之喷出一口鲜血！
姜风有种错觉，和尚的脚不再落下时，他会死！
“咳咳~”
伴随着一阵奇怪的声音从远处袭来，一个身形虚幻的男子从地平线慢慢浮出身影。
周身散着金光，姜风只觉得心头一轻，重重的趴在地上，吃了几口浑浊的泥土。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比较久远的词语：【仙】。
“这就是仙人？”
声音很淡，淡到只有姜风自已能听见。
“人不人，鬼不鬼，穿着道祖的衣裳，念着佛祖的经，吃着人道的烟火，做着鬼道的勾当，你觉得这是仙？”
青衫男似乎对‘仙’这个词颇有怨言，语气中尽显讥讽。
道袍和尚嘿嘿一笑，伸出肉嘟嘟的手掌，随手一挥，原本青袍仙人聚集起的威势荡然无存。
“仙，只是一种称呼而已，魔也好，人也罢，妖，冥，万物，七界之内只不过都是天地间的生灵而已。”
和尚的话，犹如沐浴春风，置身于暖阳之中，随着他的话语，周遭掀起的漫天黄沙逐渐消散。
风停，树止，只留下一地落叶。
远处‘咳咳’的动静越来越近，虚幻的人影逐渐显露出身形。
姜风似乎在山神庙内见过，供奉在祭坛上方的那尊巨大的人像。
这是……山神？
“仙，也是人的一种，只不过能力大了些，责任大了些。”
“远道而来即是客，祁连山乃我修仙证道之地，二位还是换另一处解决私人恩怨吧。”
两位来得快，去的也快，北荒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些所谓‘仙人’因为某些功法，天地财宝，江湖恩怨，打生打死。
而这些‘仙人’也很孤傲，天资好的也许会看上那么一眼，考虑带回宗门添砖加瓦。
像姜风这样的蝼蚁，即使距离‘仙人’不过区区几十米，也换不来一道目光。
就像这些是口溢鲜血的轿夫，浑身抽搐的挣扎着伸出血淋淋的手，也不曾有一丝怜悯。
仙道，独者也。
姜风看着仙人来，看着仙人走，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离他远去。
没有任何悲哀，就像看透了生死的老人，眼里充满了默然。
也许……过些日子，他就会跟这群人一样，躺在地上，永久的闭上了眼睛。
他希望父母能跟他一样，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但……他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愿景。
微风吹动刘海，倔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屈，稚嫩的脸庞中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
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起身，扑向了那双代表着山神来了的白色绣花鞋。
姜风明白，这是他唯一的活路，也是唯一一件能让父母开心的事情。
“姜风，求山神救治怪病！”
他怒吼一声，眼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芒，看着近在咫尺，伸伸手就能够到的鞋子，脸上浮现一股欣喜之色。
在距离厘米的时候，身前突兀的蹦出一道青蓝色光辉，将他狠狠的摊开。
姜风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后转变成了坦然，在飞起来落地的一瞬间，溢出一口鲜血，勾起的嘴角闪过一丝失落。
“命，该如此吗？”
‘命’这个词，就跟姜风先前说的‘仙’一样，琢磨不透。
风再次刮起，那双白色绣花鞋青光黯淡，脚尖指着姜风的位置，一点点挪动。
沙沙……沙沙。
山神的虚影，也在这一刻望了过来。
视线扫过满是鲜血的地面，平淡的看向飞出几米的江峰，就像一块石头放在那里，眼里没有一丝波动。
“你……要跟我做交易？”
山神，一山之灵，挂着神的名号，在姜风的认知里，是属于虚拟的人物，是保佑一方的人物，是正的化身。
他做轿夫之前，也曾幻想过，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显灵，医好他那拖累全家的病。
可当山神开口的一瞬间，不像是人类发出动静的嗓音，深深的刺痛了他那脆弱的耳膜。
姜风倔强的抬起头，身子疼痛使他双眼布满血丝。
这些年，每月一次生不如死的疼痛已经让他练就了一身坚强的忍耐力。
姜风再次吐出一口鲜血，试着动了动胳膊。
呼……没有骨折，只是噬骨髓般的疼痛又来了。
“不是交易，是救治……村里人说，抬轿子，拜山神，可以活命。”
山神有些惊讶，他本是两千年前山间的一头银狐，机缘巧合之下偷听一位即将坐化的修士念经。
苦修四百栽不入修士那道门，修不出妖丹，只能散去肉身，跟这座大山融为一体，走上了一条修精之路。
时不时降下点凡间不常见的术法，夺些香火辅助修炼。
可如今……苦修一千六百载，只到屈屈元化中期。
（人间界境界划分：筑基，祭符，驭物，炼器，元化，聚灵，元婴）
他看过万物的起源与毁灭，也见过小溪汇聚成海，更见过万物的生长与复苏。
可……眼前的这个小家伙，让他这些年平淡的心有了一丝涟漪。
凡人……之所以是叫凡人，是他们心存敬畏之心。
对天敬畏，对事敬畏，对万物敬畏。
而‘仙’修的是‘争’，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争的也是那个一。
他在姜风的眼里，看到了那个‘争’。
“哦~我看看。”
神识扫过之下，山神微微皱眉，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体，可谓是漏洞百出。
普通人的身体是有漏洞，但很少，只有几个窍，用于吐纳吸收。
身子作为载体，必定会有承载的能力，当吸收进来，减少流失，就产生了一定的‘气’。
也就是修为，可全身都是筛子，进不如出，那必然会消耗人体本身的能量。
正常来讲，这样的情况几乎万年难遇，像是上苍对某一脉的惩罚，每月必定会有一次万蚁噬心之苦，多撕裂出身体上的口子。
等口子撕裂完，人就没了，这种体质活不过7岁，外力无法修复。
毕竟人……干不过天。
只看了一眼，就有股被大能盯上的恐惧，草草的收回了视线。
山神有些不忍，转过身子不去看姜风那充满希望的眼神。
“争啊，哪有那么好争的。”自言自语了一番，山神还有些佩服眼前的这个小家伙毅力之强，多活了一倍的寿命。
“回吧，我无能为力。”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姜风来之前思考过救治的可能性不大，没想到作为‘仙’的山神，竟然也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强撑着身子踉跄的站了起来。
看着一地的尸骸，脸上闪过一丝悲怜。
他没有圣母到自责，在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死人，活人，活人死人的这个过程。
活着，就该有要死的觉悟。
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咴儿咴儿~”
“咴儿咴儿~”
几声怪叫之后，眼前的白色绣花鞋不见了，身前那山神虚幻的身影逐渐消失。
姜风站在漫天落叶的岔路口，一时间有些迷茫。
他不敢去看父母那充满希望的眼在听到无法救治时，强笑颜欢的侧脸。
更不敢去瞒着他们，说上那么一句，已经好了。
姜风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来，就像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一样。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胡乱想着，本能的朝着自家房子走去。
“咳咳~”几道，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姜风的思绪，抬头望去，旁边茂密的树下，坐着一道血红的身影。
原本还算得体的道袍，此时千疮百孔，佛珠也碎了一地，身子旁边还扔着一只吃剩下的鸡骨头。
是刚才那个酒肉和尚。
“看什么？没见过将死之人？”和尚闭着眼，不见嘴巴张开，一道声音从四面八方钻进姜风的耳朵。
“我每天照铜镜的时候，都会看将死之人。”也许都是将死之人，姜风反而没那么恐惧。
不管他生前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仙’人，现在的状态跟他一样。
都即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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