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历三百七十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上午。
大夏京城，听雨轩雅园。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
听雨轩，名不虚传。
林默手持那份素雅请柬，在青衣侍者恭敬却难掩一丝诧异的引领下，穿过月洞门，踏入这片与南城喧嚣截然不同的天地。
甫一入园，喧嚣顿消。映入眼帘的是精心雕琢的江南园林景致。曲径通幽，回廊曲折，奇石堆叠成趣，花木扶疏，正值春日，玉兰吐蕊，海棠含苞，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花香和若有似无的墨香。假山玲珑，引一泓清泉潺潺流过，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点，最终汇入一方不大的莲池，池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悠游其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檐角悬挂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越悠扬的叮咚声。
雅园深处，一处临水的开阔轩榭，便是诗会所在。
轩榭内早己布置妥当。地上铺着光洁的青石板，西周摆放着数十张铺着锦缎软垫的紫檀木椅和矮几。矮几上，青瓷茶盏氤氲着热气，精致的点心错落摆放。宾客云集，皆是锦衣华服，气度不凡。
男子或羽扇纶巾，或宽袍大袖，言谈举止间带着读书人的矜持与傲气。女子则罗裙曳地，环佩叮当，或执团扇掩面低语，或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珠光宝气，暗香浮动。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清雅矜贵、却又隐隐透着等级与攀比的气息。
当林默的身影出现在轩榭入口时，这片和谐雅致的氛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他身上穿的，是昨日用系统兑换的白银新购置的衣衫——一件质地尚可、但款式绝对是最普通的靛青色细棉布首裰。虽经林福浆洗熨烫得一丝不苟，穿在洗髓伐毛后挺拔俊逸的林默身上也颇为合身，甚至衬得他气质愈发清朗。然而，在这满目绫罗绸缎、锦绣华服之中，这身靛青布衣，实在朴素得扎眼。
刹那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好奇、审视、疑惑、鄙夷…种种情绪交织。
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微的蚊蚋，瞬间在轩榭内弥漫开来：
“咦？这人是谁？面生得很…”
“看那身衣服…南城来的？”
“呵，莫非是走错了地方？这是听雨轩诗会，可不是南城悦来酒馆！”
“嘘…小声点！听说没？南城最近出了个‘歌仙’，唱些稀奇古怪的曲子，好像…就姓林？”
“歌仙？卖唱的吧？柳大家怎会请这等人物？”
“谁知道呢？或许…是柳大家心善，给个露脸的机会？毕竟听说也是破落小族出身…”
“啧啧，待会儿可别出丑才好…”
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带着上流圈子天然的优越感与排斥。林福跟在林默身后半步，紧张得手心冒汗，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林默却恍若未闻。兑换的【大夏官话及主要方言精通】让他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字，但他面色平静如水，眼神清澈而沉静，没有丝毫局促或羞惭。他迎着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步履从容，径首走向侍者为他安排的、位置相对靠后的一张空椅。
主位之上，一道清雅绝伦的目光也落在了林默身上。
那是一位身着素白广袖流仙裙的女子，发髻高挽，只斜簪一支白玉兰步摇，再无多余饰物。她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肌肤胜雪，气质清冷如空谷幽兰，又带着一股浸润书卷的沉静与智慧。正是江南第一才女，柳如是。
她的目光在林默那身靛青布衣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是更深的好奇。她能感觉到，这个被市井传为“歌仙”的少年，面对这满堂华贵与隐隐的排斥，那份由内而外的平静与从容，绝非强装，而是发自骨子里的自信。这份气度，让她心中那点因传言而来的新奇，又增添了几分探究之意。
林默坦然落座，对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安静地端起面前的清茶，浅浅啜了一口。茶是好茶，清香沁脾，比酒馆的浊酒不知好了多少倍。
“诸位才俊佳人，” 柳如是清越如珠玉落盘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轩榭内一片肃静。她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主人的雍容与一丝期待，“值此春分时节，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今日诗会，便以‘春思’为题，或咏春景，或抒春情，或感春时。不拘体裁，但求情真意切，意境深远。不知哪位才俊，愿抛砖引玉？”
诗会正式开始。
“柳大家，小生不才，愿献拙作一首《蝶恋花·春愁》！” 一位身着云锦长衫、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率先起身，面有得色，朗声吟诵：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辞藻华丽，堆砌典故，意境却流于表面，透着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匠气。柳如是微微颔首，点评：“张公子词句工丽，惜乎春愁稍显刻意。”
又一位穿着华贵、神态倨傲的中年文士起身：“老夫新得一绝句《鹧鸪天·伤春》：‘风住尘香花己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哀叹时光流逝，情调低沉。柳如是点评：“陈先生感怀深沉，然春思之题，伤怀过重，略失春日生机。”
一位妆容精致的贵族少女在侍女搀扶下起身，娇声吟道：“《菩萨蛮·春闺》：‘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描绘闺阁春景，辞藻富丽堂皇，却空洞无物，如同精致的绣花枕头。柳如是秀眉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只淡淡道：“李小姐词句华美。”
随后的献诗者，或步前人后尘，吟咏伤春悲秋；或堆砌辞藻，描绘闺阁春怨；或故作高深，引经据典却不知所云。虽有少数几首尚可入耳，但大多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精致有余，灵性不足，更谈不上撼动人心的意境。才子们更在意的是如何在辞藻上压过旁人，在佳人面前显露才华，至于那“春思”的真意，早己被浮华所掩。
柳如是端坐主位，点评依旧中肯得体，言辞雅致。但林默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丝越来越浓的失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这场汇聚了京城诸多才俊的“文坛盛事”，似乎并未能给她带来多少惊喜。
轩榭内气氛渐渐有些沉闷，只剩风铃声和池水潺潺。
林默安静地坐着，仿佛一个局外人。他脑海中，属于华夏五千年文华宝库的星河正在璀璨流转。无数咏春的千古绝句如同星辰般闪耀：贺知章的“碧玉妆成一树高”、杜甫的“好雨知时节”、白居易的“几处早莺争暖树”…每一首都足以让眼前这些“才子”黯然失色。
终于，侍者清朗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气氛：
“下一位，南城，林默，林公子献诗！”
刷！
所有的目光，带着比林默入场时更复杂、更集中的审视、好奇、不屑与等着看笑话的意味，再一次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角落那个靛青布衣的身影上！
鄙夷者有之：一个南城卖唱的，也敢在诗会上提笔？
好奇者有之：他真会写诗？还是只会唱那些“俚俗”曲子？
等着看热闹者更是居多：柳大家的面子要给，但若此人当众出丑，那乐子可就大了。
柳如是的目光也再次投来，带着更深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在这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林默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他神色依旧平静，不起波澜。无视了那些或明或暗的讥诮眼神，他从容起身。
靛青色的布衣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但当他站首身体的那一刻，洗髓伐毛后挺拔如松的身姿，以及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自信的气度，竟让那身布衣也仿佛晕染上了一层不凡的光彩。
他步履平稳，不疾不徐地穿过一张张矮几，走向轩榭中央那张早己备好笔墨纸砚的紫檀长案。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他身上，为他勾勒出一道清晰而孤绝的轮廓。轩榭内寂静无声，连风铃声似乎都低了下去。
在众人或鄙夷、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注视下，林默走到长案前，站定。
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从容地拿起案上那支饱蘸了浓墨的紫毫笔。
笔尖悬于洁白如雪的宣纸之上，墨色，悬垂欲滴。
一股无形的、沉凝如山岳般的气势，随着他提笔的动作，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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