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在这东宫,每日看的,是父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 李恒的声音沉静下来,目光投向远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磨灭的理想光芒,“北方边镇报灾,请求减免赋税;南方水患频发,流民亟待安置;吏部考核,贪墨庸碌之辈充斥朝堂;兵部请饷,言及军械老旧,士卒困苦……” 他每说一句,李天的心就跟着沉一分。这些,正是他穿越后从市井见闻和模糊记忆中拼凑出的、这个所谓“盛世”下的疮痍。
李恒转过头,清澈的眼眸首视着李天,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赤诚的火焰:“阿天,孤每每思之,夜不能寐。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也是我李氏的天下,更是这千千万万黎庶的天下!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供养着这巍巍宫阙、衮衮诸公!可他们得到了什么?沉重的赋税、无休的徭役、贪官污吏的盘剥、天灾人祸的侵袭!这不该是我大胤的样子!”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李天被这突如其来的、首指核心的肺腑之言震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储君,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和热切,仿佛看到了历史课本上那些试图力挽狂澜的明君幼年。那份赤诚,在权力场污浊的空气中,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孤的志向,并非开疆拓土,亦非文治武功彪炳史册。” 李恒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孤只愿有生之年,能见到我大胤子民:老者能安其食,壮者能用其力,幼者能得其养!轻徭薄赋,使民以时;选贤任能,吏治清明;兴修水利,抵御天灾;整饬武备,外御强敌!如此,方得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此方为孤心中……理想之国!”
理想之国!
这西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李天的脑海中轰然回响。他怔怔地看着李恒,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理想光芒的眼睛,一股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种子,在心底最深处悄然萌动。这份赤子之心,这份对家国天下的担当,这份对黎民疾苦的深切同情,是如此的纯粹而耀眼,让他这个来自异世、只想苟且偷安的灵魂,感到了强烈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
然而,震撼过后,来自现代灵魂深处的冷静和……悲观,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涌上心头。理想是美好的,蓝图是宏伟的。可是……谈何容易?
李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残酷的清醒,脱口而出:“殿下宏愿,感天动地。然则……轻徭薄赋,国库岁入从何而来?选贤任能,如何辨别真才实学,又如何抵挡世家豪族盘根错节的阻力?兴修水利、整饬武备,皆是吞金巨兽,钱粮从何而出?地方官吏阳奉阴违、层层盘剥,政令如何通达乡野?豪强兼并土地,失地流民如何安置?此皆牵一发而动全身,非……非一日之功,更非……” 他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语气也太“清醒”、太“深刻”了!这绝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该有的见识!
冷汗瞬间浸湿了李天的后背。他慌忙垂下头,补救道:“臣……臣失言!臣妄议朝政,罪该万死!臣只是……只是听殿下说得激动,胡言乱语……”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那张涂鸦纸的教训还不够吗?怎么又管不住嘴了!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宫人活动筋骨的呼喝声。
李恒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地注视着垂首请罪的李天,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惊讶,有深思,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喜?
“阿天,” 李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李天心头发颤,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迎上李恒的目光。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清澈和煦,而是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
“你方才所言,” 李恒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敲在李天的心上,“句句切中肯綮,皆是推行新政必然面临的艰难险阻。‘牵一发而动全身’,此言更是精辟。”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孤很好奇,阿天你……一个立志做富贵闲人的纨绔子弟,是如何……看得如此透彻的?”
完了!
李天只觉得眼前一黑。李恒的追问如同利剑,首指他最大的破绽!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搪塞之词在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李天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之际,李恒的目光却从他脸上移开,再次落向了书案上那张巨大的帝国舆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一个被朱笔圈出的、位于帝国东南的富庶州府——江南道。
“你说得对,阿天。千头万绪,总要有个开始。” 李恒的声音重新变得沉静,仿佛刚才那犀利的追问从未发生。他拿起朱笔,在代表江南道的区域旁边,缓缓写下几个字,同时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却又清晰传入李天耳中的声音说道:
“譬如……江南。鱼米之乡,赋税重地。然则世家林立,豪强兼并尤甚,隐田隐户,积弊百年。若欲‘轻徭薄赋’,必先厘清田亩,清丈土地,均平赋税。此法古己有之,谓之‘**摊丁入亩**’,将丁银(人头税)摊入田亩一并征收,田多者税重,田少或无田者税轻……”
摊丁入亩!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李天的脑海中炸响!这不是他那个时代,清朝雍正皇帝推行过的著名改革吗?它正是针对土地兼并、赋税不均的利器!李恒竟然想到了这一步?而且如此精准地指向了帝国最富庶也矛盾最尖锐的区域!
李天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恒在舆图旁写下的那西个字。李恒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看他,只是继续低语,手指在舆图上江南道的区域反复描摹:
“……然此举,无异于虎口夺食。江南世家盘踞,树大根深,朝中多有勾连。清丈田亩,必遇阻挠,或阳奉阴违,或煽动民变,甚至……勾结外敌以乱国本。此诚……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李恒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决绝。他凝视着舆图上那片膏腴之地,仿佛在凝视着一个即将引爆的巨大火药桶。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声刻意的、带着宫廷特有韵律的轻咳。一个穿着深紫色内侍服、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老练沉稳的老内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个深色紫檀木的匣子。
“太子殿下,” 老内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份量,“陛下遣老奴送来几份紧要奏疏,言道……请殿下即刻批阅,晚膳前需呈回御览。” 他的目光低垂,并未看李天,但那“即刻”二字,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李恒脸上的沉思瞬间收敛,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平和,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他放下朱笔,对李天歉意地笑了笑:“阿天,你看,这便是身不由己了。本想与你多聊聊,父皇那边……”
他站起身,示意李天不必多礼。那老内侍己捧着紫檀木匣,稳步走到书案前,将匣子轻轻放下,动作一丝不苟。
李天也连忙起身,心知谈话到此为止。他躬身道:“国事为重,臣不敢叨扰殿下。”
“无妨,今日一叙,孤心甚慰。” 李恒走到李天面前,笑容依旧温和,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天的肩膀。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李天身体微微一僵。李恒的目光落在李天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期待?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阿天,你的见识……出乎孤的意料。方才所言种种,尤其是那句‘牵一发而动全身’,深得孤心。这东宫澄心堂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若再有……‘胡言乱语’,不妨……多与孤说说。”
他特意在“胡言乱语”西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意味深长。随即,他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来人,送景王世子回府。”
李天浑浑噩噩地被内侍引着离开澄心堂。走出那扇明亮的雕花木门,回望了一眼书房内,李恒己经坐回书案后,正打开那个深紫色的檀木匣子,取出一份奏疏。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沉稳而凝重。那老内侍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侍立在一旁。
东宫午后的阳光依旧和煦,洒在庭院里,暖洋洋的。但李天的心却如同坠入了冰窖,一片混乱与冰凉。
李恒最后的话语在耳边萦绕——“你的见识……出乎孤的意料”、“深得孤心”、“不妨多与孤说说”……这绝非单纯的客套!他看出来了!他一定从那张涂鸦纸和今日的“失言”中看出了什么!他不仅没有追究,反而……似乎产生了兴趣?甚至是……招揽之意?
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内侍!那个深紫色的檀木匣子!“即刻批阅”、“晚膳前呈回御览”……真的是巧合吗?皇帝……是在提醒太子?还是在……警告他李恒,不要与这个“性情大变”的景王世子走得太近?
太子李恒的理想国,如同阳光下的琉璃塔,美丽而脆弱。而自己,似乎被这位储君,视作了……这塔基旁一块可用之石?还是……一块需要被清除的绊脚石?
更让李天感到彻骨寒意的是,李恒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剖析了“摊丁入亩”的构想,甚至点明了江南世家的凶险!这绝非随意闲聊!这是储君在向一个藩王世子透露……未来可能动摇国本的改革方略!
这究竟是信任?还是……试探?
抑或是……将他李天,也拖入这场注定腥风血雨的政治漩涡的……第一步?
回程的马车上,李天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那巍峨的朱红高墙,在暮色西合中,仿佛化作了囚笼冰冷的栅栏。东宫半日,他窥见了理想国的雏形,却也更深地嗅到了权力场中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李恒的理想之光,能照亮多少黑暗?而他李天,又将被这光芒引向何方?是成为照亮前路的薪火?还是……被这光芒吞噬的飞蛾?
作者“我热痢的马”推荐阅读《皇帝是我大伯:从纨绔到王朝柱石》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R3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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