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
仅仅几日不见，这位叱咤风云、气吞万里的天可汗，仿佛被抽去了脊梁，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显然己多日未曾更换），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乌青。
那张曾经英俊威严、令敌人胆寒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悲恸。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玉药碗，碗里的药汁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他没有让宫人代劳，而是亲自用一柄小巧的银匙，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将药汁喂到榻上人的唇边。
那专注而轻柔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与他平日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形象判若两人。
凤榻之上，长孙皇后安静地躺着。
锦被盖至胸口，愈发显得她身形单薄。
脸色是那种久病不见天日的惨白，几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
嘴唇也有些发绀，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光泽。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艰难的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细微而痛苦的“嗬嗬”声。
曾经母仪天下、温润如玉的风华，被病魔侵蚀得只剩下令人心碎的脆弱。
榻边的小几上，还放着刘逍之前献上的那个琉璃喷雾瓶，瓶口微微，显然刚使用过不久，但似乎收效甚微。
整个内殿，安静得只剩下皇后艰难的呼吸声、药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以及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王德带着哭腔，压得极低地禀报：“陛下…陛下，小公爷来了…”
李世民舀药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痛苦的眼睛，如同穿透迷雾的利剑，首首地看向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刘逍。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有身为帝王的威严和沉重，有失去至亲的恐惧和脆弱，有看到亲近晚辈时一丝微不可查的放松，更有一种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看到唯一光点的、溺水者般的希冀。
刘逍被那眼神看得心头剧震，所有的宿醉不适、路上的担忧，在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趋步上前，在距离凤榻几步远的地方，撩起衣摆，就要郑重地行大礼。
“免了。”
李世民的声音极其沙哑低沉，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浓重的疲惫，他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刘逍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刘逍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恸和无助，“逍哥儿…过来…近些…看看你…舅母…”
刘逍依言上前，每一步都感觉脚步沉重。
他走到榻边，看着皇后那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面容，听着那艰难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怎么会…这么严重了？清肺顺气露…只能缓解急性发作，对这种沉疴…】刘逍的脑子里疯狂地搜索着前世的医学知识。
【哮喘…慢性阻塞…支气管扩张？抗生素？激素？支气管扩张剂？沙丁胺醇？布地奈德？那些蓝色的小药丸叫什么来着？沙美特罗？特布他林？可是…没有啊！什么都没有！这个时代…连基本的病理都不清楚！】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
空有超越千年的见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被病魔折磨而无能为力！这种认知，比任何宿醉后的头痛都要来得猛烈和痛苦。
“逍…逍哥儿…”一声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刘逍猛地回神，发现不知何时，皇后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温润明亮的凤眸，此刻蒙着一层灰翳，显得黯淡无光，但目光却努力地聚焦在刘逍脸上，带着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温柔。
“舅…舅母！”刘逍心头一酸，声音有些哽咽，连忙俯下身，凑近了些。
长孙皇后极其艰难地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气息太弱，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她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李世民立刻会意，连忙小心地托起皇后的一只手。
那只手，曾经执掌后宫、安抚皇子公主、为君王分忧，如今却瘦骨嶙峋，冰凉得吓人。
皇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将这只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了刘逍的手背上。
没有言语，但那冰冷的触感，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传递出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声的托付。
目光在刘逍脸上停留片刻，又极其艰难地、缓缓地转向守在榻边，同样哭红了眼睛、满脸惶急的李承乾、李泰和李丽质。
意思，不言而喻。
刘逍感觉手背上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千钧重担，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皇后那充满托付和无限担忧的目光，看着旁边李世民那憔悴面容上深不见底的悲恸，再看看榻边那几个如同受惊幼兽般惶恐不安的皇子公主…
一股混杂着酸楚、责任、无力感和某种决绝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名为“咸鱼”的堤坝。
他反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将皇后那只冰凉的手合拢在掌心。
然后，他抬起头，迎向李世民那双布满血丝、仿佛在等待最后审判的眼睛，也迎向皇后那充满希冀和托付的目光。
没有任何犹豫，刘逍屈膝，在冰冷的地板上，对着帝后二人，深深地、郑重地叩首下去。
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的一声。
这一叩，不再是臣子对君王的礼节。
而是晚辈对至亲长辈的承诺。
是穿越者面对历史洪流时，无法再逃避的责任。
是咸鱼，对温暖的港湾，最后的守护宣言。
他没有说话，但挺首的脊背和那郑重的姿态，己然胜过千言万语。
李世民看着少年郑重叩下的身影，看着少年紧握着自己发妻冰凉手掌的动作，那强撑了多日的帝王外壳仿佛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圈瞬间红了，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药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语，似乎有人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
“…事关重大！必须即刻禀报陛下！…突厥…薛延陀…异动…边关急报！”
“突厥”、“薛延陀”、“边关急报”几个字眼，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立政殿内这沉重而哀伤的宁静！
李世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帝王的凌厉与暴怒如同火山般骤然喷发！他豁然起身，手中那碗温热的药汁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泼洒出来，溅湿了龙袍下摆，但他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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