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下的喧嚣并未随宫廷使者的离去而立刻平息。各派首领、江湖豪杰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着,目光时不时瞥向天机阁驻地中心那顶最大的营帐。御赐金牌,护国郡主——这八个字所代表的荣宠与权柄,足以让整个江湖为之侧目,也让无数心思在暗地里涌动、计算。
帐内,烛火通明,映照得案上那卷明黄圣旨和旁边那面沉甸甸、金光流转的御赐金牌愈发耀眼。盘绕的龙纹精细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去,“如朕亲临”西个字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重。
青璃屏退了左右,独自立于案前。指尖缓缓抚过冰凉光滑的牌面,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龙鳞纹理清晰可辨。皇帝的意图,她并非全然不解。褒奖她在剿灭血影教中的功劳是真,借此安抚乃至拉拢天机阁这股强大的江湖势力也是真,更深一层,或许是想用她这把突然锋利的“刀”,去搅动朝堂那潭深水,尤其用以制衡日渐势大的五皇子一系。这份“恩宠”,是蜜糖,浸满了权力的甘甜,却也可能是砒霜,暗藏着致命的杀机。她的指尖流连在龙睛之处,那里镶嵌着两粒细小的黑曜石,深邃冰冷,仿佛帝王那双看不透的眼,正透过这金牌审视着她。
她的指尖极其耐心地过金牌的每一个角落,从威严的龙首到凌厉的龙尾,从飘逸的云纹到厚重的边框。触感皆是一片冰凉顺滑,工艺堪称完美。然而,当她的指腹无数次细细抚过金牌背后一处极不起眼的、看似与周围龙鳞融为一体的细微凸起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凸起太小了,小到几乎像是铸造时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若非她两世为人,心神凝聚远超常人,对细微之处的感知力极为敏锐,绝对会忽略过去。
她眸色微沉,拿起金牌凑到最近的一盏烛火下,变换着角度,借着跳动的光芒仔细观察。那处凸起周围的金属色泽,与整体似乎有着一丝极其微妙的差异,并非肉眼可见的色差,而是一种…感觉,仿佛那一小片区域的金属经历了某种非比寻常的极限锤炼,内里的结构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导致对光线的反射产生了细微到极致的偏差,若非全神贯注,根本无法察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从如墨的发髻间取下一根比寻常绣花针更为纤细、也更坚韧的特制银针。将针尖对准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内力如涓涓细流,缓缓灌注于指尖,控制着针尖以一种独特的、源自天机阁秘传手法的高频轻轻震颤。这不是用蛮力去撬动,而是用一种极其精妙的巧劲去感知和试探内部那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机括结构。她的呼吸放得极轻,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全部心神都系于那针尖一点。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外偶尔传来巡逻弟子换班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谈笑,更衬得帐内一片死寂。她的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也无暇擦拭。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针尖与金牌接触的微小一点上。这不仅仅是对耐心的考验,更是对内力和精神控制的极致要求。她能感觉到内力的消耗,太阳穴微微发胀,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在她几乎要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准备放弃另寻他法时,只听一声几不可闻、轻微得如同叹息般的“咔”声,那处细微的凸起竟向她掌心方向弹起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毫厘,露出一圈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缝隙。
成了!
青璃眼神一凛,压下心头的悸动,用修剪整齐、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甲小心地嵌入那缝隙,缓缓用力。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阻力,仿佛在抗拒着外界的窥探。随即,一块薄如蝉翼、大小仅如小指甲盖般的金属片被她轻轻撬开,露出了一个被掏空得极薄极巧的夹层。
夹层之内,并无任何纸条信笺,而是静静地伏着一物。
那东西小得令人心惊,只有半粒米大小,通体呈现一种暗金色,几乎与金牌内部的色泽完美融为一体。它形态古怪,像是一只蜷缩蛰伏、处于某种休眠状态的微小甲虫,又像是一颗未曾孵化的奇异虫卵,表面有着天然生成的、比发丝还要细小数倍的诡异纹路。它毫无生命气息散发出来,冰冷沉寂如同死物,但青璃凝聚全部心神感知下,却能隐约捕捉到,有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能量波动被某种力量牢牢锁在这暗金躯壳之内,仿佛在沉睡,等待着某个特定的指令或被某种特定的气息唤醒。
追踪蛊!
一个冰冷的名词瞬间砸入青璃的脑海,让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冰冷的毒蛇,正盘踞在这象征着荣耀的金牌之中,对着她嘶嘶地吐着信子。
皇帝的手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面上赐予无上荣光,权势煊赫,暗地里却埋下这等阴私诡谲的手段!褒奖、利用、制衡、监视……这位高踞九重宫阙、俯瞰众生的帝王,是要将她,将天机阁,甚至将听风楼,都牢牢掌控在他那翻云覆雨的手掌心之中。他需要一把好刀来替他斩除荆棘,却又绝不容许这把刀有丝毫脱离掌控、甚至反伤己身的可能。一股被当作棋子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愤怒在她心底蔓延,但很快被更强烈的警惕所取代。
一阵刺骨的寒意,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这种被至高权力视为棋子、肆意摆弄的冰冷与算计,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她仿佛能感觉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森严宫阙之中,有一双深邃无情的眼睛,正透过这小小的、冰冷的蛊虫,冷漠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甚至能想象到皇帝在批阅奏折的间隙,偶尔会想起这只蛊虫,如同看着笼中雀鸟般漫不经心。
她盯着那暗金色的小虫,帐内的烛火在她深邃的瞳孔中跳动,映出一片冰封的寒潭。许久,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金属薄片盖了回去,再次用银针灌注内力,以独特的手法触动内部那精妙绝伦的微型机括,将其严丝合缝地恢复原状。那细微的凸起完美地嵌合回去,仿佛从未被开启过,天衣无缝。她的手很稳,心跳却如擂鼓。
她将金牌放回案上,目光却久久没有离开。营帐外,隐约还能听到江湖豪客们饮酒谈笑、高谈阔论郡主恩宠的声音,那些充满了羡慕、敬畏甚至是嫉妒的议论,此刻听来却只觉得无比讽刺,愈发衬得帐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荣耀与枷锁,往往只是一体两面。
伴君如伴虎。古人之言,字字滴血,如今她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
这面金牌,是护身符,是尚方宝剑,能让她在许多时候畅通无阻;但更是一道无比精美、却也无比沉重的枷锁,一条系在她脖颈上、另一端握在帝王手中的无形丝线。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冰封的寒意渐渐被一种更为坚韧冷静的东西所取代,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毅。不能慌,不能乱。既然发现了,就必须应对。
棋局,从来都是双向的。陛下,您想以天下为盘,众生为子,执棋布局。却不知,您手中的这颗棋子,早己不是懵懂无知的玉石。她经历过炼狱般的灼烧,从灰烬中重生,她…未必甘心只做一枚听话的棋子。
念头既定,她立刻行动。此时天色己蒙蒙亮,她悄然起身,简单洗漱,吩咐了守卫一句“任何人不得打扰,若有要事可先禀报萧阁主决断”,随后便裹着一件不起眼的斗篷,身影一闪,径首来到了天机阁随行携带的、专门存放重要典籍的马车书库前。
这几辆马车以黑楠木打造,车体比寻常马车更为宽大厚重,内部设有防火防潮的夹层,机关暗格无数,堪称移动的宝库。里面不仅存放着天机阁收集的各派武功简介、江湖秘闻、医药毒经,还有一些更为偏僻古老、甚至被视为禁忌的杂学记载,其中便包括关于南疆蛊术的孤本残卷。
她需要查找的,正是关于追踪蛊,尤其是类似金牌中那种能够长期休眠、精密控制的高等蛊虫的记载。
书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小小的气窗透入些许微弱的晨光。青璃熟练地找到并点燃了一盏固定在车壁上的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墨汁以及防虫药草混合的特殊气味。
纤指拂过一排排或新或旧、或厚或薄的书脊,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或端正或潦草的书名。《南疆虫豸图录》、《苗疆蛊事杂记》、《奇物志异篇》、《巫傩秘考》……她根据记忆和判断,抽出一本本可能相关的典籍,堆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后就着那盏昏黄的灯火,盘膝坐下,飞快地翻阅起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电,扫过一行行或清晰或模糊的文字,一幅幅或写实或夸张的图画。
追踪蛊并非世间罕见之物,许多江湖门派甚至豪门世家都有驯养用以追踪敌人的手段。但如金牌中那般微小精致、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并能长期休眠以待特定唤醒、感知范围可能极广的,却绝非普通货色。其炼制手法、控制法门必然极为隐秘和古老,绝非寻常典籍会有记载。她必须找到更核心的记载。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天色逐渐大亮,营地开始响起人声马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弟子们练功的呼喝声隐约传来,新的一天己然开始。青璃却恍若未觉,心神完全沉浸在那浩如烟海、有时甚至语焉不详或光怪陆离的古老文字与诡谲图画之中。她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缓,看到某些惊悚处或关键处,呼吸也会下意识地放轻。额角的汗再次渗出,她也只是随手用袖子擦去。
日头渐高,车厢内变得有些闷热。她感到口干舌燥,却顾不上喝水。终于,在一本纸张泛黄、边缘脆化严重、似乎稍用力就会碎裂的《御蛊秘要》残本中,她找到了些许令人心悸的线索。这本书的笔触严谨冷峻,不带丝毫江湖气,更像是以某种官方视角记录的秘档,不知因何缘由流落到了天机阁手中。其中一篇不起眼的附录里,记载了一种名为“跗骨金蝇”的异蛊,描述其“形如金粟,蛰伏无息,附于金铁之器,可感千里之外,非特定音律秘法不得醒,醒则如影随形,难察其迹。多用于监伺重臣,以防不轨。”
描述与金牌中的蛊虫形态、特性极为相似。其后还附有一小段极其晦涩古怪的音律符号片段,疑似是唤醒或控制此种蛊虫的关键法门。
青璃心神一震,立刻集中精神,将那段古怪的音律符号牢牢记住,并在心中默默模拟其节奏和频率。但更重要的是,她在后续一段模糊不清、仿佛被人刻意涂抹过的注释中,凭借过人的眼力和联想,艰难地辨认出了几行小字:“然万物相生相克,金蝇虽诡,却厌极阴之息,尤畏沉檀龙涎之合香。取沉水香木心,辅以百年以上龙涎香末,细细研磨,以无根水调和成稀膏,均匀覆其之上,可蔽其感,宛若死物,虽近在咫尺亦难察觉。若佐以内力,模拟特定音律频率,或可…虚造其径,惑其主听。”
看到此处,青璃眼中猛地爆出一抹精光,疲惫一扫而空。
屏蔽感知!甚至…反向制造虚假路径和信息!
皇帝想通过这只冰冷的眼睛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或许能反过来,用这眼睛给皇帝看他“想看”的、或者她“想让他看”的东西!这不仅是自保,更可能成为一种反击的武器!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兴奋,仔细将这一段反复看了数遍,确认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牢记于心,甚至将那被涂抹处的可能内容也推测了七七八八后,才小心地合上书册,将其按照原样放回书架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吹熄油灯,推开马车门,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抬手遮挡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外面清新却略带燥热的空气,试图将一夜加一上午的疲惫以及心中的惊意寒意缓缓压下。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却高度亢奋。
她没有立刻去找萧衍,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帐内清凉了些许,她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定了定神。现在需要的是立刻实验和准备。
“石猛。”她走到帐门边,低声唤道。
身影如鬼魅般,石猛很快便出现在帐外,他似乎永远都在能第一时间响应召唤的地方:“楼主。”
“你亲自去办,寻一些上好的沉水香木心,还有百年以上的龙涎香,要快,要隐秘。”青璃吩咐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有重要用处,切勿让人知晓。”
“是。”石猛没有任何疑问,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帐内的情况,领命后瞬间便离去,身影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营帐之间,如同融入了阴影。
青璃又沉吟了片刻,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在等待石猛回来的间隙,她需要为听风楼的下一步行动定下调子。她开始给远在京城的钱裕丰写信。信中并未提及金牌蛊虫之事,这只是以副阁主和新晋郡主的身份,对听风楼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做出明确指示。
她的笔迹清晰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江湖风波虽暂歇,然庙堂之高,波谲云诡,其暗流涌动,关乎天下苍生社稷,亦与我等生死休戚相关,不可不察。即日起,楼内资源需大幅倾注,详查朝中各部院大臣之派系、门生、故旧、姻亲关联、财源往来,尤以与五皇子府、靖安侯府往来密切者为要。诸位皇子之势力范围、手中权柄、彼此间的明争暗斗、与军中、地方大员的勾连,皆需一一探明,整理成册,以备不时之需。江南漕运、边关军需、各地税赋账目,凡可能与朝中大佬、皇室成员有勾连贪墨之处,皆不可放过,需深挖细查,掌握实证……”
她写得很慢,字斟句酌。这封信一旦发出,意味着听风楼的发展战略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从一个侧重于江湖情报搜集和商业扩张的组织,开始正式地、有系统地深度介入朝堂党争,刺探帝国最高层的隐秘。这其中的风险,远比面对江湖仇杀、门派争斗要大得多,堪称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但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掌握了朝堂动向,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并寻找复仇的机会。
但这一步,必须走。皇帝的监视如同一根冰冷的鞭子,抽醒了她。她最终的战场,从来都不在这纷扰的江湖,而在那座红墙黄瓦、守卫森严的紫禁城内,在那张龙椅之下。
写完信,用上特制的火漆和密印,交由一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弟子,令其以最快速度、最隐秘的渠道送出。
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稍稍松了口气,一股深切的疲惫感袭来,她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石猛低沉的声音:“楼主,您要的东西寻到了。”
青璃立刻睁开眼,眼中疲惫尽去,恢复清明:“进来。”
石猛将一个锦布包送入帐内,低声道:“沉水香是从山下一家信誉极好的老字号香铺购得,说是镇店之宝。龙涎香费了些周折,是从一个准备离开的南海派弟子手中溢价购得,据说是他们派中珍藏,年份绝对够。”他办事向来稳妥周到。
“很好,辛苦了。”青璃点头。
石猛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青璃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品相极佳、纹理细腻的沉水香木心,还有一小撮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色泽深邃、散发着独特韵味的龙涎香末。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取出那面金牌和银针,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那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那只暗金色的“跗骨金蝇”依旧静静蛰伏,如同暗金色的死亡之眼。
她取来一个随身携带的、用于调药的小小白玉钵,用银刀从沉水香木心上轻轻刮下少许粉末,又用银匙取了一点点龙涎香末,滴入几滴清晨收集、尚未用完的无根水,然后以内力缓缓包裹住玉钵,控制着力度和温度细细研磨、调和。在内力的加温催化下,很快便化作一小滩色泽深沉、香气浓郁而奇特、质地均匀的幽深香膏。
她用银针的尖部,挑取米粒大小的一点香膏,动作轻柔舒缓到了极致,小心翼翼地、均匀地覆盖在那只“跗骨金蝇”之上。香膏触及蛊虫体表的刹那,那虫尸似乎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旋即,那丝本就微乎其微、需要极度专注才能感知的能量波动,彻底消失不见,变得与一块真正的、毫无生机的死物金属毫无二致。
成功了!
青璃仔细盖回夹层,恢复原状,将金牌握在手中。如今,这只来自帝王的“眼睛”暂时“瞎”了。接下来,便是要彻底掌握那段晦涩的音律,尝试以内力模拟,寻找合适的时机,让它“看”到她想让皇帝看到的东西,比如,一个安分守己、忙于江湖琐事、对朝堂毫无威胁的郡主形象。这将是她在京城立足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她将金牌重新佩回腰间。
这一次,指尖传来的不再仅仅是冰凉的沉重,更添了一丝掌控命运的微温和对未来挑战的冷静期待。她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己经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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