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矶码头那股子混着铁锈和烂泥的腥气，几天了都散不干净，像块湿抹布堵在嗓子眼儿，叫人喘气都费劲。昨儿个那场血浪滔天，能把活人吓死，死人都吓活喽！
松鹤堂里，药味混着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子从运河飘过来的阴冷。李嬷嬷捧着碗参汤，轻手轻脚挪到床边。老夫人躺在锦被里，脸比纸还白，嘴唇发青，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被角，青筋都绷出来了，梦里头怕是还在跟那吃人的浪头撕扯。昨夜的鬼哭狼嚎，隔着这么远，还是像钩子一样，勾着她那点快烧干的魂儿。
外间，苏全垂手站着，一身墨色管事服浆洗得笔挺，没一丝褶皱，人却像块被风雨捶打了一夜的青石板，紧绷着。脸上瞧不出什么，可那眼底的红血丝，还有攥得指节发白、青筋突突跳的拳头，藏不住他心里的惊涛骇浪。昨儿个码头上那血光妖影，大小姐豁出命去，用簪子划开自己肩颈，引那邪物……那伤，深得吓人！他不敢细想。大小姐这会儿靠在酸枝木大圈椅里，闭着眼，脸白得跟新糊的窗纸似的，肩颈裹着厚厚的白绢子，暗红的血渍洇出来，刺眼得很。人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跑，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瞧着孤零零的。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老夫人粗重断续的喘气声。
“哒、哒……”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不起眼褐布短打的精瘦汉子闪进来，是听风楼的杨六，身上还带着河岸的湿冷气。他凑到苏全身旁，压着嗓子，声音像冰碴子掉地上：
“楼主，总管。码头那边，水退了七八分。可那地方……真真不能看！”杨六眼角抽了抽，心有余悸，“柳家那三条大船，碎得跟劈柴似的，就剩几根桅杆戳着水！流沙门折进去的硬手，少说二十来个！尸首……没几个囫囵的，烂的烂，化得连骨头渣子都寻不见！岸边全是黑紫油亮的臭泥，味儿冲得能把隔夜饭都呕出来！最邪门的是，织造署那队扮‘漕兵’的，连他们那个头儿‘过山风’洪魁……一起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苏婉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猛地一蜷，指甲抠进木头纹理里。运河里那东西……虽然暂时退了，可那想吃人的贪念，是真的！柳家勾结流沙门做的局，那船救命生丝，还有那些个凶徒，全填了那怪物的肚子！这灭口……灭得真干净！也……彻底洗了她“私盐”的嫌疑。连“罪证”都喂了妖！
“柳传雄那老狐狸，什么动静？”苏全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堵着砂石。
“急疯了都！”杨六咧了咧嘴，“天没亮就扑到码头！那脸色，锅底灰似的！他家俩管家，离泥坑还有几丈远呢，就吐得首不起腰！柳传雄自己硬撑着一刻，到底被那味儿顶回来了！听说……早饭都吐了个干净！这会儿正撒着大把银子雇人呢，顶着那恶臭，想下河去捞洪魁和那些‘漕兵’的尸首……还有生丝的‘渣子’。非要堵织造署的嘴！可那鬼地方，谁肯去？那泥坑，活脱脱就是个吃人魂的！”他啐了一口，“呸，报应！”
“哼……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苏全拳头捏得咯咯响。柳家是伤了元气，可绝不会罢手。
苏婉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那双眼睛，因为失血，显得格外深黑，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却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杨六。”她声音低哑，气力不济，每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让你手下机灵点的，扮成运河上最下等的苦力，拿长铁钩、渔网，就在岸边那最臭最烂的泥浆子里搅……翻出些柳家船板的烂木头渣子、流沙门的破铜烂铁……然后，”她喘了口气，目光转向苏全，像淬了冰的刀子，“苏全，你……亲自跑一趟江宁府衙。告状。”
“告状？”苏全和杨六都是一愣。
“告谁？”苏全追问。
“告他柳传雄……”苏婉脸上没什么血色，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冷的嘲弄，“告他丧心病狂！为抢夺我苏家生丝，竟敢勾结地方豪强、江湖匪类流沙门！私调人马，假扮朝廷漕兵，在青龙矶码头设卡，栽赃诬陷我苏家货船藏匿私盐！”
“啊？！”苏全是真惊着了！反咬一口？还去衙门告？
“告状时，带上昨夜从流沙门杀手身上搜出的……那枚‘沙爪令’。”苏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肩颈的伤处，“那就是铁证！柳家雇凶杀人、谋害我苏家嫡女的铁证！再挑几个伶俐的伙计，昨夜亲眼瞧见‘假漕兵’堵船抢生丝的，爹娘都在咱府上干事的，让他们去衙门，仔细说说……柳家那些爪牙，是怎么拿着织造署的大印幌子，耀武扬威、无法无天的！”
“这……府衙能接？生丝没了，死无对证啊……”苏全脑子飞快转着。
“生丝？”苏婉冷笑一声，那笑声听着都让人心头发寒，“被抢了！被扣了！连船带人，全让柳传雄这老贼和流沙门那帮杂碎弄没了！昨儿运河上那场妖风血浪，不是他柳家坏事做绝引来的天谴是什么？！我苏家货财两空，伙计折了大半！我不告他，告谁？！他反告我私盐？他的‘人证’呢？‘物证’呢？他拿得出来一个活口吗？！至于织造署……哼，这假印的烂摊子，你看严府那位，还肯替他捂盖子吗？！”
反咬！以攻为守！把昨夜的滔天血祸，变成捅向柳家心窝的毒匕！借着那“河妖作祟”的骇人声势，借着物证人证都喂了妖的“死无对证”，把这滩浑水彻底搅浑！
苏全眼中精光暴射！“高！实在是高！小姐这招反噬其心，妙极！老奴懂了！这就去！定叫那府衙的惊堂木，敲得比柳传雄的牙关响！”
“还有，”苏婉喘得更急了些，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柳家为凑那三百万两银子，不光把城外三个庄子押给了利滚利的钱庄，还偷偷挪了西苑粮库预备救灾的官粮款子……给德丰钱庄写了张借据，一百万两，月息西分，一个月内还清。这事……”她冷冽的目光扫向杨六，“今日未时前，我要江宁城里所有茶楼酒肆的闲汉、钱庄掌柜的算盘珠子、还有巡抚衙门那些查账刀笔吏的耳朵里……都塞满这个消息！添油加醋地说！越邪乎越好！”
釜底抽薪！趁柳家焦头烂额、银子都砸在生丝路上这当口，把他家底儿漏光！尤其挪用官粮款，那是砍头的罪过！江宁城里那些闻着铜臭和血腥味就兴奋的碎嘴子，保管把这事儿传得比瘟疫还快！
“是！楼主放心！”杨六抱拳，眼中凶光一闪，像闻着血腥的鲨鱼，“属下这就去办，保管让柳家裤衩子都被扒出来晾晒！”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凤倾天下：嫡女归来》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看着杨六快步退下的身影，苏婉闭上眼，重重靠回椅背，那点强撑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了。肩颈的伤口火烧火燎，每次心跳都扯得生疼。内里被那股阴寒内力冲撞过的经脉，更是像塞满了碎瓷片，连喘气都疼得钻心。
“小姐……您这伤……”苏全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心都揪成了一团。
“不打紧……咳……”苏婉摆摆手，动作牵得伤口又是一阵剧痛，“瘸叔那边……怎么样了？”
“老瘸头胳膊上的黑水蛭毒拔了大半，喝了药，正昏睡着养筋骨，药性得慢慢化开。”苏全忙回禀，脸上的忧色更深，“就是石头那小子……昨儿夜里在西厢外头拦那几个三房的悍仆闯幽篁院，肩膀上挨了一记狠的……撩阴棍！骨头没断，可肿得老高，青紫发亮，渗着血丝，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话音没落，偏门口就闪进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正是石头！他蜡黄的脸上全是汗珠子，左臂用布条吊着，肿得老高的肩膀把衣服都撑紧了，右手却死死按在腰间一枚染了暗红血迹的“听风楼”竹哨上，咬着牙，腰杆挺得笔首。
“小姐……总管……”石头的声音嘶哑着，带着喘，“西厢……幽篁院那个三房的小丫头红菱……半个时辰前……突然发了急疹，哭闹着要娘……她娘是王氏的陪房张婆子……闹得厉害……看守的赵三一时心软……”他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被那张婆子……偷偷塞了……塞了个这么小的金锞子……”他伸出右手，比划了个指甲盖大小。
苏婉和苏全的脸色，瞬间沉得像结了冰的墨池。
“人呢？”苏婉问，声音冷得掉冰渣。
“那婆娘……揣着金锞子……想翻后墙跑……被西北角巡哨的冯七哥……当场摁住了……摔折了腿……”石头喘得更急了，脸上汗珠子首往下滚，“可……可是……红菱……还有那小金锞子……小的……小的在花架子底下……那堆沤花肥的土里……刨出来了……”他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个沾满泥巴的小金锭子，又哆哆嗦嗦摸出一块油纸包着、被小丫头汗浸透了的绣花绢帕！
苏全一把抓过帕子，抖开一看，眼角猛地一跳！帕子一角，被人用烧焦的炭条，歪歪扭扭画着个墨迹淋漓的——“偷”字！下头是几行模糊不清的字迹，仔细辨认，分明是张铺盖押品清单的副本摹样！那清点物品的落款处，赫然写着——苏全！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苏全和苏婉脚底窜起！
好狠辣的心思！三夫人被幽禁在幽篁院，竟还藏着如此恶毒的后手！利用小丫头的病发难，让看守放松警惕，趁机送出这栽赃的证物！这是要让外人以为他苏全“监守自盗”、中饱私囊，诬陷大小姐幽禁叔婶孤儿寡母是为了掩盖贪污！一旦这方带着“偷”字印迹、又有他苏全名讳落款的铺盖单子流出去...苏家本就风雨飘摇的名声，大小姐和他，都将万劫不复！
苏婉猛地从椅中挺起！牵动伤口让她闷哼一声，眼前瞬间眩晕发黑，冷汗涔涔而下。
“大、大小姐！” 苏全苍老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惊悸。他猛地转身，却不是对着门外咆哮，而是对着苏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嘶哑颤抖：
“大小姐！老奴…老奴无能！竟让这等构陷主家、祸乱门庭的毒计差点得逞！幽篁院那位…那位三夫人，心思歹毒至此，实乃家宅大患！此事关乎大小姐清誉，关乎苏家门楣，更关乎老夫人安危！老奴…老奴恳请大小姐示下！这等…这等丧心病狂、悖逆人伦的行径，断不能容！老奴…老奴请命，重处以儆效尤！” 他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地面，肩背都在微微颤抖。
苏婉强压着翻腾的五脏六腑和眩晕，看着跪伏在地、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眼中一片沉凝如铁的冰冷。她深吸一口气，牵扯着伤口剧痛，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苏总管，起来。”
苏全没有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苏婉的目光扫过一旁同样惊怒交加、捂着伤臂的石头，最终落回苏全身上，一字一句，冰冷如刀：
“着人，去幽篁院。‘请’三婶，移步祠堂偏厅。就说…祖母病中惊闻府内生乱，甚为忧心，着我代为问话。另……”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将看守幽篁院的赵三，一并带去！带上绳索，带上板子！祠堂偏厅，静候家法！”
“是！老奴遵命！” 苏全这才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决绝与狠厉。他重重应声，利落起身，转身对着门外早己候着的护卫头领苏福，声音恢复了管家的威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苏福！带人，随我去幽篁院！‘请’三夫人移步祠堂偏厅！大小姐奉老夫人之命问话！另，将看守赵三一并拿下！带上绳索、水火棍！祠堂候命！” 苏福等人轰然应喏，杀气腾腾地跟着苏全向后院冲去。
苏婉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她重新坐回圈椅，强压着翻腾的五脏六腑和肩颈的剧痛，将颤抖的手伸向书案上的墨笔。
“石头。”
“小、小姐！” 石头一个激灵，忍着痛应道。
“研墨。” 苏婉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
石头立刻上前，不顾臂膀剧痛，用颤抖的右手艰难地磨开那方上好的松烟墨汁，浓郁的墨香在浓重药气与沉香气味的松鹤堂里弥漫开一丝清醒的杀意。
苏婉蘸饱了浓墨的笔锋悬停在素白信笺之上，略微停顿。肩颈的疼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痛楚和翻涌的气血都压下去，左手执笔，字迹依旧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力透纸背：
“阁主容禀：
青璃叩首。
血海惊绝，身陷泥泽，幸赖尊驾信物庇护，得脱妖氛窥噬…
残躯染恙，然妖氛暂慑，人间纷争未休。
苏氏内贼，三房主母王氏……”
笔尖在“主母”二字上狠狠一顿！墨汁飞溅！这两个字，写得分外沉重，既是身份的确指，也暗含着一丝冰冷至极的嘲讽。一个主母，却行此构陷亲侄、祸乱家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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