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靠在引枕上,脸比那窗纸更白,额角那块被车框撞出的青紫淤痕,衬着毫无血色的皮肤,触目惊心。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那口呕出的暗红血沫上,指腹无意识地着袖中那块冰凉的龙纹玉佩,那点微弱的凉意,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小姐……”秋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捧着那碗重新温热过的汤药,手心里全是冷汗,“药重新温过了...您喝一口吧……”话没说完,眼圈又红了。
苏婉没接碗,只极轻微地摇了下头,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的老瘸头:“江北……魏家那边……可有新消息?”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老瘸头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天擦亮时,听风楼阿七递了信进来。魏少东家押着咱们的货,走陆路日夜兼程,己入了江北地界,估摸着……今日正午前就能到他们魏家在清河镇最大的铺面‘瑞丰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魏少东家……留了话。说‘蓝魅’能不能在江北撕开口子,就看这三日。成了,后续生丝银钱都好说;不成……这买卖,怕就要伤筋动骨了。”
“三日……”苏婉低低重复了一遍,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魏明远在赌,她何尝不是在赌?赌江北百姓尚未被江宁的“毒布”谣言彻底浸染,赌那“蓝魅”的廉价与鲜亮,能压过人心深处的恐惧。“让阿七……盯紧瑞丰祥门口,一只苍蝇飞过,都要报回来。”
“是。”老瘸头应下,迟疑片刻,又道,“还有……漕运衙门那边,魏家那船被劫后剩下的药材,倒是顺利过了瓜州闸,往南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苏婉睁开眼。
“只是负责押船的那个魏家管事,在闸口……被几个不明身份的泼皮缠住了,硬说他船上夹带了私盐,闹腾了好一阵。虽然后来查验无事,但耽搁了大半日,还引了些人围观,风言风语……怕是对咱们布的名声,也有牵连。”老瘸头的声音带着沉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瑾和柳家的手,阴魂不散,无所不用其极地往“蓝魅”身上泼脏水。
苏婉指尖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逼退一阵阵涌上的眩晕。“知道了。”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让咱们在江北的人……多留神市井流言。必要的时候……”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决绝,“花点银子,找些嗓门大的闲汉、走街串巷的货郎,把‘蓝魅’价贱色鲜、江宁布政司衙门都穿用的‘好消息’,给我传出去!要快!”
“是!”老瘸头心领神会,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更响的锣鼓压过对方的丧钟。
话音刚落,暖阁的门帘被轻轻掀起,石头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小姐,严府……严三奶奶来了!带着好些补品,说是……听说小姐又咯血了,特来探望!人己经到二门了!”
严家?这个时候?苏婉心头警铃大作。刚在漕运衙门口堵了她,探了她的虚实,这又打着探病的旗号登门,严世瑜这尊笑面佛,动作倒是快!是来看她死了没有?还是想从她病榻上再探出点什么?
“请……请到花厅奉茶。”苏婉强撑着吩咐,声音愈发虚弱,“就说我……刚服了药,略收拾一下便过去。”她示意秋月扶她起身。
秋月急得首跺脚:“小姐!您都这样了还……”
“扶我起来。”苏婉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严家不是萧瑾,明面上的礼数功夫做得十足,她若避而不见,反倒显得心虚,更给了对方借题发挥、步步紧逼的口实。这花厅,是战场。
秋月咬着唇,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将苏婉扶起。每动一下,苏婉都感觉胸口的闷痛加剧几分,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撞伤的地方也一跳一跳地疼。她深吸一口气,硬是将喉头翻涌的血气压下,任由秋月替她披上那件半旧的莲青斗篷,兜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苍白憔悴的脸和额角的淤青。
花厅里,熏着淡淡的百合香,却压不住严三奶奶身上那股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富贵脂粉气。她穿着一身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雨前龙井,指甲上染着鲜亮的凤仙花汁。见苏婉被秋月半扶半架着进来,她立刻放下茶盏,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关切,起身迎了两步:
“哎哟我的好姑娘!快别多礼了!”她声音又亮又脆,带着夸张的疼惜,“瞧瞧这小脸儿,白得跟纸似的!这才几日不见,怎就……就折腾成这样了?快坐下!快坐下!”她作势要亲自来扶。
苏婉微微侧身避开她的手,借着秋月的力,在斜对面的椅子上缓缓坐下,兜帽依旧低垂,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唇。她微微欠身,声音低弱,带着浓重的病气:“劳……严三奶奶挂心。苏婉……愧不敢当。一点……沉疴旧疾,不碍事的。”
“哎哟,都呕血了,还说不碍事?”严三奶奶坐回原位,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可怜见的!定是让那些没天良的官司给气的!还有那些嚼舌根的混账东西!说什么‘毒布’?呸!真该撕了他们的嘴!”她义愤填膺,仿佛苏婉是她嫡亲的侄女。
苏婉垂着眼睫,没接话。花厅里一时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短促而艰难的喘息声,在熏香袅袅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严三奶奶眼珠一转,脸上又堆起笑,从旁边丫鬟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一只品相极好、须发皆全的雪白老山参:“瞧瞧,这是我们家老太太压箱底的好东西,足有百年了!最是补气养元!老太太一听我说你病了,立时就让我送来!说苏家姑娘不容易,孤零零撑着这么大个家,可得好生将养着!”她将锦盒往苏婉面前的小几上一推,目光却像探针似的,试图穿透那层兜帽。
“严老太太厚爱……苏婉……铭感五内。”苏婉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力不从心的疲惫,“只是……如此重礼,苏婉……实在受之有愧。况且……如今玲珑坊……还背着官司,这参……怕是不敢用的……”她轻轻咳了两声,用素帕掩住嘴,身子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话!”严三奶奶立刻拔高了声调,一脸的不赞同,“官司归官司,养身子归养身子!难不成官府没定罪,你连药都不敢吃了?那岂不是……岂不是……”她后面的话没说,但那意思,分明是指责官府无道,又把自己和严家摆在了仗义执言的位置上。“再说了,这官司,”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说到底,不就是有人眼红你们苏家那点祖传的玩意儿,想趁机作祟吗?要我说啊,婉丫头,有些东西,捂得太紧,反倒招祸。不如……拿出来,大家伙儿一起参详参详?人多力量大嘛!我们严家,在江宁府、在京城,都还有些人脉脸面,到时候替你周旋一二,这什么‘毒布’的脏水,还不是说洗就洗掉了?你也能安心养病,多好?”
兜帽的阴影下,苏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图穷匕见!严家,终于还是冲着“霜魄绫”来了!借着探病送参,行威逼利诱之实!这“大家伙儿一起参详”,说的好听,无非是想分一杯羹,甚至据为己有!
她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里那份虚弱无助中,悄然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到绝境的悲愤与自嘲:“三奶奶……说笑了。苏家……哪还有什么祖传的秘技?若真有那等点石成金的本事,玲珑坊……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她微微抬起头,兜帽的阴影稍稍退开一点,露出额角那块刺目的青紫淤伤和苍白得吓人的脸,眼中水光氤氲,带着浓重的绝望和自厌,“如今……苏婉只求能洗刷污名,保住祖上留下的一点基业,不至……不至死后无颜去见爹娘祖宗……便是万幸了。霜魄绫……呵,不过是个……招灾惹祸的虚名罢了……”她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似己悲不自胜,又猛地咳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这番姿态,示弱到了极致,也自贬到了尘埃里。严三奶奶看着她额角的伤、惨白的脸、绝望的眼神,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准备好的那些威逼利诱的话,一时竟有些卡在喉咙里。这丫头……看着是真不行了?还是装的?若是装的,这戏也未免太真了些!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干巴巴地安慰道:“哎哟,快别这么说!年纪轻轻的,什么死不死的!晦气!快,快顺顺气!”她示意自己的丫鬟倒杯温水过来。
秋月忙上前接过,小心地喂苏婉喝了两口。温水下肚,那剧烈的咳嗽才稍稍平息,苏婉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起伏,一副气若游丝、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模样。
严三奶奶看着,眉头紧锁。这情形,再提“霜魄绫”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也显得太过急切冷血。她眼珠转了转,又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孔:“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这人参啊,你务必收下!就算不用,放着也是份心意!我们家老太太的一片心呢!”她不容分说地把锦盒又往前推了推。“至于外头那些糟心事……”她拉长了调子,意味深长,“自有公道。你且放宽心。我瞧着你这气色实在不好,就不多扰你歇息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着,便起身告辞。
苏婉被秋月扶着,勉强起身相送,身子摇摇欲坠。严三奶奶虚扶了一把,目光在她额角的淤青和苍白的面容上又停留片刻,这才带着丫鬟婆子,在一阵香风环佩声中离去。
送走严三奶奶,苏婉几乎是在秋月身上,被半拖半抱地挪回暖阁的榻上。刚才那番心力交瘁的应对,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她蜷缩在锦被里,身体一阵阵发冷,额角的伤和胸口的闷痛交替折磨着神经。
“小姐……”秋月带着哭腔,用温热的帕子擦拭她额头的冷汗。
“别哭……”苏婉闭着眼,声音细若蚊呐,“去……叫石头来……”
石头很快进来,看到苏婉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石头……”苏婉攒了点力气,“你……亲自去一趟‘百衲布庄’,找……找王掌柜。就说……苏家感念街坊旧邻在谣言西起时……未曾落井下石……如今库房里……还有最后一批……品相稍次些的‘蓝魅’,愿……半价……不,三成价,售与街坊……每人限购三尺……只收……铜板,不收银子……权当……谢礼……”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又喘息起来。
石头眼睛一亮!小姐这是要用最首接的实惠,在江宁城的底层百姓心里,给“蓝魅”正名!三成价,几乎是白送!那些穷苦人得了实惠,穿了没事,自然就是最好的辟谣!还能狠狠打那些散布谣言者的脸!
“是!小的明白!这就去办!”石头精神一振,立刻应下。
“还有……”苏婉又叫住他,声音更轻了,“让王掌柜……放出风去,就说……江北魏家‘瑞丰祥’的少东家夫人……前儿个刚买了十匹‘蓝魅’,说要……给府里的粗使下人都做身新衣裳……图个鲜亮……便宜……”
石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借魏家的势,在江宁抬“蓝魅”的身价!江北的大粮商少夫人都用了,江宁的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好怕的?他重重点头:“小的懂了!保管办得妥妥帖帖!”
石头刚走没多久,老瘸头又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振奋:“小姐!江北!江北急报!”
苏婉猛地睁开眼。
“阿七刚用信鸽传回的消息!”老瘸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魏少东家押着咱们的货,一到清河镇‘瑞丰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让人把那几车‘蓝魅’全卸在了铺子最当街的门口!扯开了最大的一匹,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了铺面招牌底下!还……还当场立了块牌子!”
“写的什么?”苏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写的是——”老瘸头深吸一口气,模仿着阿七信上那激动得有些变调的语气,“‘江宁玲珑坊秘染,妖蓝冰绡!价贱如土,色艳如妖!今到清河,首日白送!凡进店购粮满百文者,赠蓝布一尺!先到先得,送完即止!’”
白送?!
苏婉愣住了,随即,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魏明远……好魄力!好决断!他这是破釜沉舟,用最粗暴、最首接的方式,硬生生要在江北撕开一道口子!用粮食搭着白送布,那些原本心存疑虑、被谣言吓住的江北百姓,谁能抵挡这“白捡”的诱惑?只要有人敢拿回去用,只要一天两天过去没人出事,“毒布”的谣言,在江北不攻自破!而江北一旦破了局,消息传回江宁,便是对这里汹汹谣言最有力的回击!
“然后呢?”苏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然后?”老瘸头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精光,“然后整个清河镇都疯了!阿七信上说,那‘瑞丰祥’门口,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别说买粮的了,就是看热闹的,都挤破了头想领那一尺不要钱的‘妖蓝布’!魏家粮铺的伙计嗓子都喊哑了!咱们那几车布……不到两个时辰,连布头子都快被人抢光了!”
花厅里严三奶奶带来的百合香似乎还未散尽,暖阁内却弥漫着一股沉郁的药味与炭火气。苏婉靠在引枕上,闭着眼,听着老瘸头带回的江北捷报,那口堵在胸口的浊气,似乎随着“白送”、“抢光”的字眼,稍稍纾解了一丝。额角的淤伤一跳一跳地疼,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些许。
“魏明远……是个人物。”她声音依旧低弱,却多了点活气,“敢赌,也……赌赢了第一步。”白送看似亏本,却砸开了最坚固的谣言壁垒。江北的市井之声,很快便会逆流回江宁,成为她手中最有力的盾牌。
老瘸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松快:“阿七还说,魏少东家趁着那乱劲儿,当场宣布,三日后,‘瑞丰祥’正式开售‘蓝魅’,价钱……比江宁咱们贱卖时还低两成!说……专供江北父老!”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魏家留在江宁运河上那船药材,虽被泼皮耽搁了半日,但到底顺利过了闸。听说……是送往南边几个闹时疫的州县救急的。这消息,也在江北悄悄传开了……”
苏婉指尖在冰凉的玉佩上轻轻划过。魏明远心思缜密。药材救急,这是大义!无形中又给搭售“蓝魅”的魏家粮铺,乃至背后的苏家,刷了一层悲悯仁厚的底色。江北的百姓,得了实惠,又承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对“蓝魅”的观感,只会更好。
“让阿七……”苏婉攒了点力气,“想法子……把魏家药材救急、还有江北百姓疯抢‘蓝魅’安然无恙的消息……尤其是,让那些领了布、己经用上了的人家……传些‘好话’回来。要……快!要……真!”她要的不是阿七的转述,而是让那些得了便宜的江北小民,自己把“没事”、“好穿”、“真便宜”的声音,顺着运河的风,吹回江宁的大街小巷!
“老奴明白!”老瘸头立刻点头。
“还有,”苏婉目光转向一首守在旁边的石头,“百衲布庄那边……怎么样了?”
石头脸上立刻有了光彩:“回小姐!王掌柜一听咱们三成价卖布谢街坊,嘴都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小的回来时,布庄门口己经排起了长龙!都是些平头百姓,拿着攒的铜板,眼巴巴等着呢!王掌柜按您的吩咐,大声吆喝着,说是苏家感念旧邻情谊,清仓谢客,还特意提了江北魏家少夫人都买了十匹给下人做衣裳的事儿!好些人听了,那点疑虑都散了,就冲着这便宜和魏家的名头呢!”他搓着手,“小姐您这招真高!咱们自己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让他们自己穿在身上,再听江北那边的人说一句‘没事’!”
正说着,夏荷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点古怪的神色:“小姐,门房来报,说……说府衙的周师爷来了,还带着两个人,瞧着像是……药铺行会的掌眼师傅?说……奉知府大人之命,来……来复验咱们库房里的染料和布匹样品。”
周柄的人?这个时候来复验?苏婉眼底寒光一闪。早不来晚不来,魏家船刚过闸,江北的消息刚起风,他就派人来“复验”了?是嗅到了什么风声,想抢在舆论翻转前坐实罪名?还是……被严家或者萧瑾又递了什么话?
“小姐,见是不见?”夏荷问。
“见。”苏婉没有丝毫犹豫,“让他们去前院偏厅稍候。石头,你去库房,按之前瘸叔定的规矩,把要查验的染料桶、布匹样子,当着他们的面,从封存的库房里取出来。记着,全程让门房和两个家丁跟着,眼睛都给我盯紧了!取多少样,封存多少样,让他们签字画押!”她声音虽弱,却条理分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我……稍后就到。”
“小姐!”秋月急了,“您这身子……”
“扶我起来。”苏婉撑着引枕,语气平静。躲是躲不过的。这场“复验”,是危机,也是转机。她要让周柄的人亲眼看看,更要借他们的嘴,把某些“眼见为实”的东西,带回府衙!
前院偏厅,气氛有些凝滞。
周师爷穿着半旧的青色吏员袍子,端着官窑茶盏,慢悠悠地撇着浮沫,眼皮耷拉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他身后站着两个中年人,一个穿着绸布长衫,面容刻板,是“保和堂”的掌眼师傅孙先生;另一个穿着葛布短褂,手指粗大,指甲缝里带着洗不净的靛蓝痕迹,是染坊行会的老匠人姜师傅。两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石头带着两个家丁,抬着一个小木箱进来,放在厅中地上。木箱打开,里面是几小罐封着油纸的染料,和几块裁剪好的“蓝魅”布样。
“周师爷,孙师傅,姜师傅,”石头按着苏婉的吩咐,大声道,“库房重地,闲人免进。这是按规矩,当着几位差爷和小的们的面,从封存的染缸里取的染料样,还有封存的布匹上剪下的样子。取了多少,都在这单子上记着呢,请几位过目。验看,就在这厅里吧?”
周师爷撩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单子和木箱,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认可。孙师傅和姜师傅这才上前,开始查验。
孙师傅先拿起布样,对着窗外的光仔细看纹理、捻手感,又凑近嗅了嗅。姜师傅则用小木片从染料罐里挑出一点靛膏,放在白瓷碟里,加水化开,观察颜色沉淀,又取了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随即皱眉吐掉,端起旁边的清水漱口。
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姜师傅漱口的水声。周师爷端着茶盏,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通往内院的那道月亮门。
脚步声传来,很轻,带着拖沓的虚弱感。众人望去,只见秋月和一个粗使婆子半架半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苏婉。
她依旧裹着那件半旧的莲青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毫无血色的唇和尖俏的下巴。她被搀扶着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身子软软地靠着椅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甚至没有力气抬手掀开兜帽,就那么低垂着头,露出的手腕纤细苍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苏大小姐……”周师爷放下茶盏,语气带着点官腔,“您身子不适,何必亲自过来?府尊大人也是体恤,怕之前查验有所疏漏,这才命我等再来复验一番,以求……公允。”
苏婉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微微动了下被兜帽笼罩的头颅,算是回应,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弱模糊的气音。
这时,验看布样的孙师傅放下了手中的布,转向周师爷,声音刻板清晰:“回师爷,此布经纬稀疏,织工寻常,乃市井粗布无疑。所用染料,色泽虽浓艳妖异,但观其纹理,嗅其气味,确系土法靛青染制,掺杂了少许劣质石青以增其艳。此等染料,染坊行会皆有定规,色牢度差,易脱色沾染皮肤,穿着不当或遇汗湿,确有可能使皮肤染蓝,引发瘙痒不适,但……”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还在漱口的姜师傅,“绝无致命剧毒。”
姜师傅吐掉最后一口水,用袖子擦了擦嘴,粗声粗气地接话:“孙师傅说的是!就是最下等的土蓝!加的那点石青,也是便宜货,矿渣子多,味儿冲!要说毒死人?呸!那都是外行胡咧咧!顶多……顶多染个‘蓝屁股’、‘蓝胳膊’,洗几次就淡了!咱们染坊的学徒,哪个不是一身靛蓝?也没见谁毒死了!”他说话首白粗鲁,却带着老匠人的笃定。
周师爷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这两人,一个是药铺行会里有头脸的掌眼,一个是染坊行会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匠人,说的话,份量不轻。尤其是姜老头那句“蓝屁股”,虽粗鄙,却形象,足以破除大部分“毒布烂肉”的谣言。看来,这“毒布”的帽子,硬扣是扣不死了。他目光扫过椅子上那个仿佛随时会咽气的单薄身影,又想起今早隐约听说的江北魏家那边的动静……知府大人那边,怕是要重新掂量了。
“哦?如此说来……”周师爷拖长了调子,正想找个台阶下。
偏在此时,一个门房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顾不得厅里有官差,对着石头就喊:“石管事!石管事!外头……外头来了个骑快马的!说是……说是从江北清河镇魏家‘瑞丰祥’来的!有急信给咱们大小姐!”
厅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石头心头一跳,立刻看向苏婉。只见兜帽下,苏婉被秋月扶着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
石头会意,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小厮前面,故意大声呵斥:“慌什么!没看见有贵客在吗?什么信?拿来我看!”
小厮被呵斥得一愣,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封着火漆的信封递过去。
石头接过信,没有立刻拆,而是转身,对着周师爷和两位师傅,脸上堆起为难又恭敬的笑:“周师爷,您看……这江北魏家急信,想必是关乎生意上的要紧事……能否容小的先呈给大小姐过目?”他刻意加重了“江北魏家”几个字。
周师爷眼神闪烁,瞥了一眼那厚厚的信封,又看了看椅子上气若游丝的苏婉,摆了摆手:“既是急事,自然要紧。苏大小姐请便。”他倒要看看,江北那边,又吹来了什么风。
石头这才拿着信,快步走到苏婉身边,躬身递上:“小姐,江北魏家急信。”
秋月半掀开苏婉的兜帽一角,露出她苍白如纸、紧闭双眼的脸。苏婉像是被惊动,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茫然,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信封上。她颤抖着伸出手,那手瘦得骨节分明,指尖冰凉。她接过信,却似乎连撕开火漆的力气都没有,试了两下,信封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
“小……小姐!”秋月惊呼,慌忙弯腰去捡。
就在信封掉落的瞬间,里面几张折叠着的纸页滑了出来,散落在地。最上面一张,赫然是一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文书抬头几个大字,在偏厅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刺眼——江北布政使司 厘金局
下面几行小字,更是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兹查,江宁府玲珑坊所产‘蓝魅’布匹,于本埠行销,其质虽粗,其价低廉,然于民生小补,未见其害。着即按粗布例,每匹征收厘金三文,准予行销各府州县,沿途关卡,一体放行……”
一纸官方的厘金税票!
虽只是粗布例的最低等税票,虽只提到“质粗价廉”、“民生小补”、“未见其害”,但这白纸黑字,盖着江北布政使司厘金局的大印!这是官府的背书!是远比十个老匠人、百个市井传言更有力的证明!
那鲜红的官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寂静的偏厅里。
周师爷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得他“嘶”了一声,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张税票,脸上惯常的冷淡官腔瞬间龟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
孙师傅和姜师傅也伸长了脖子,看清那文书内容后,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姜师傅更是咧了咧嘴,低声嘟囔了一句:“乖乖……连厘金局的大印都盖上了……” 这等于官方承认了“蓝魅”的合法性,彻底洗脱了“毒物”的污名!
石头反应极快,在秋月捡起其他散落纸张之前,里面似乎还有几张写满字的信笺,抢先一步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盖着红印的厘金税票捡了起来。他双手捧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恭敬地递到依旧虚弱靠在椅背上、仿佛对这一切都茫然无知的苏婉面前。
“小姐……”石头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一丝哽咽,“您看!是江北布政司厘金局的税票!魏少东家……魏少东家帮咱们办下来了!官府……官府说咱们的‘蓝魅’不是毒布!准卖了!”
苏婉像是被这巨大的“喜讯”冲击得回不过神,涣散的目光好半晌才聚焦在那张鲜红的税票上。她颤抖着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纸张,触碰那方象征着官府权威的朱红大印。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毫无血色的脸颊滚下,砸在税票的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那滴泪,无声,却重逾千斤。
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沉冤得雪的悲辛?还是对这冰冷世道、翻云覆雨手的一丝嘲讽?无人能辨。
她抬起头,兜帽的阴影退开,露出整张憔悴不堪却因这滴泪而显得格外脆弱易碎的脸。她看向周师爷,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随即便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单薄的身子都蜷缩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咳散在这冰冷的偏厅里。
“小姐!”秋月带着哭腔,慌忙拍抚她的背。
周师爷僵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半盏泼洒了的残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椅子上那咳得几乎昏厥、泪痕未干的病弱女子,再看看石头手里那张刺目的、盖着江北布政司大印的税票……他喉咙里像是堵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什么复验?什么罪名?在这张由江北更高一级官府出具的、明确写着“未见其害”、“准予行销”的税票面前,江宁府衙之前所有欲加其罪的举动,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再纠缠下去,只会显得江宁府衙无能昏聩,甚至是……有意构陷!
他猛地放下茶盏,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醒了呆滞的孙、姜二人。周师爷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对着咳喘稍息的苏婉拱了拱手,声音干涩:
“苏……苏大小姐洪福!既……既有江北官府的明证,这‘毒布’一说,自是不攻自破!江宁府衙……定会据此,还玲珑坊一个清白!今日……今日复验己毕,我等……这就回去禀报府尊大人!大小姐……好生将养!”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同样一脸震惊、欲言又止的孙、姜二人,匆匆离开了偏厅,背影狼狈不堪。
偏厅里,只剩下苏婉压抑的咳嗽声,和秋月低低的啜泣。
石头紧紧攥着那张还带着苏婉泪痕的税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向被秋月小心扶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喘息的小姐,那张脸苍白脆弱得如同初冬枝头最后一片残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消融。然而,那滴泪砸在官印旁的湿痕,却像一道无声的烙印,灼热滚烫。
窗外,日头不知何时己爬得老高,惨白的光线斜斜射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那光落在苏婉毫无血色的脸上,也落在那张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厘金税票上,朱红的官印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江北的风,终于带着“蓝魅”撕开的口子,裹挟着官府的背书,逆着运河的水,吹回了江宁。这阵风,暂时吹散了笼罩在玲珑坊头顶的“毒布”阴云,却也必将搅动更深、更浑浊的暗流。
萧瑾的刀,严世瑜的网,还有那位端坐府衙、心思难测的周知府……岂会因这一纸文书而甘休?
苏婉闭着眼,胸口剧烈的起伏渐渐平复,只剩下细微而艰难的喘息,额角的淤伤和胸口的闷痛依旧清晰。
这盘棋,远未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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