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就站在五步开外,玄墨衣袍几乎融进黑暗,唯有银面具边缘反射着高处气窗漏下的冷光。那双眼睛透过面具,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像寒潭深处无声的漩涡。
“弟子奉外务堂周执事之命,查勘瑞丰祥亏空疑案。”青璃的声音隔着面巾,竭力稳住每个字,手指悄然收拢袖中毒针,“风鉴堂职责所在,铁证如山。账面盐引核销过于‘及时’,损耗均匀得毫无破绽,仓储记录更是干净得像水洗过……疑点尽数指向仓库深处。弟子循迹而来,只为求证。”她侧过身,露出身后那片在昏暗中堆积如小山的无标识暗色麻袋,袋口散开,露出内里混杂着暗红结晶与惨白骨渣的“血盐矿”。
“阁主明鉴,官盐仓库之内,私储此等剧毒之物,便是弟子所寻铁证之一!瑞丰祥亏空的巨款,必是倒腾此物所得!”
她字字清晰,将一切推给风鉴堂的规程和账面的疑点,只字不提听风楼,不提自己的复仇。目光坦荡地迎向萧衍,仿佛真是一个只忠于职守、勇闯龙潭的弟子。
萧衍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落在那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盐矿上。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冰冷的穿透力:“风鉴堂自有规程。疑点上报,由刑堂或内务堂调遣精锐,持令勘验。何须你一个新晋内门弟子,漏夜孤身,闯这龙潭虎穴?”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粘腻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声,无形的压力骤然迫近。“此仓守卫森严,机关暗布。你所破‘陷地丝’、‘乱石迷踪步’、‘衔环兽口’,皆出自天机阁叛徒‘鬼手’刘三之手,阴狠歹毒,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青璃却听出了那冰层下的暗涌——那并非单纯的斥责,更像是一种……被极力压制住的、沉重的不解。不解她为何如此不惜命。
“规程繁琐,层层报批,恐打草惊蛇。”青璃不退反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风鉴弟子应有的锐利,“瑞丰祥背后,岂止一个钱家?弟子虽入阁日浅,亦知江宁盐务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待刑堂持令而来,此地恐早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铁证湮灭,巨亏成谜!弟子身负风鉴之责,既己窥见端倪,岂能因规程坐视?”她手腕一翻,那柄淬着幽蓝暗芒的薄刃出现在指间,刃身窄如柳叶,冷光流动。
“至于机关……弟子蒙阁主恩典,得以研习天机秘术,破机关,辨凶险,本就是分内之技。若因惧险而裹足不前,何谈为阁中效力?弟子入阁前,亦在生死场中滚过几遭。此间风险,尚在可承之列。”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清冽,首视着那张冰冷的银面具,仿佛在无声宣告:我不是需要你羽翼庇护的雏鸟。
萧衍的目光在她手中薄刃的幽蓝冷光上停留了一瞬,那淬炼的毒性与制式,绝非寻常弟子所有。他沉默下去,空气里只剩下血盐矿散发出的丝丝缕缕、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这沉默在粘稠的黑暗中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伶牙俐齿。”良久,萧衍的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冰冷,却少了方才那刺骨的穿透力,更像是一种陈述。“风鉴堂铁律是‘存疑必究’,却也教了你‘量力而行,顾惜己身’。此地毒瘴,你待上半个时辰,五脏六腑便如虫蚁啃噬,三月难愈。这便是你求证的代价?”
青璃心头一凛,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肺腑间隐隐的灼痛。她抿紧唇,没有辩解。
“你可知此地弥漫的是血盐矿,西南瘴疠之地矿脉深处的毒物结晶,伴生毒虫尸骸与阴煞之气。触之皮肉溃烂,吸入粉尘,脏腑衰竭,癫狂而死。”他的目光扫过青璃脚下那片被暗红污垢浸透的泥地,“你在此地多留一刻,毒气便多侵蚀一分。”
青璃心中一沉,面上却无丝毫动摇:“正因其毒,才更要取铁证!否则何以定鼎乾坤,肃清奸佞?弟子愿冒险,但求无愧风鉴之名,无愧阁主栽培!”她将“风鉴”与“阁主”咬得极重。
萧衍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那审视的锐利仿佛要穿透皮囊。最终,他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沉郁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冰封的潭水归于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
“铁证?”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转向青璃身后那堆血盐矿旁边,一个半埋在湿泥里的乌木小匣。“你说的,是这个么?”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乌木匣子便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瞬间飞入他掌中。匣子样式普通,没有锁,只有一道简单的机括卡扣。萧衍指尖在那卡扣上拂过,“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应声弹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本薄得可怜的册子。册页泛黄,纸质粗劣,像是匆忙藏匿之物。
萧衍并未立刻查看,而是抬起眼,再次看向青璃:“此物藏于血盐矿之下,必为关键。你既己寻到此处,为何不取?”
青璃心中一紧,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被看穿”的无奈和“后怕”,声音低了几分:“弟子……弟子本想取走。但方才破除门口机关时,便觉手法虽源于天机阁,却透着一股邪异狠辣,弟子修为尚浅,不敢保证能安全开启此匣而不触动更隐秘的机关……正踌躇间,阁主便到了。”她垂下眼睫,姿态恭谨,将“不敢擅专”和“对阁主的敬畏”表现得恰到好处。
萧衍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面具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没再追问,修长的手指捻开册页,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只一眼。
石室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十度!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的凛冽杀意自萧衍身上轰然炸开!那杀意并非针对青璃,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浓重的血腥与腐败气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杀机压得凝滞了!
册页上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竟能让这位深不可测的天机阁主瞬间失态至此?
萧衍猛地合上册子,动作快如闪电。那本薄册瞬间消失在他玄墨色的宽袖之中。他周身狂暴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比万年寒冰更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酝酿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
“好一个瑞丰祥……好一个秦仲义……”萧衍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每一个字都带着砭骨的寒意,“此人,当诛九族。”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整个阴暗腥臭的地下空间,最后落回青璃身上:“你,做得不错。”这五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既是对她行动的认可,又似乎包含着更深沉难解的意味。
“但证据,仅此一本册子,不够。”萧衍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冷静,却比方才更冷硬,“取拓印工具。”
青璃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第一关算是过了。她立刻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质囊袋中取出特制的薄如蝉翼的素绫和一小盒特制墨泥,动作利落:“弟子备了。”
萧衍的目光在她那套显然是精心准备、绝非临时起意才带的拓印工具上停留了一瞬,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青璃会意,将素绫和墨泥递过去。
萧衍接过,并未立刻动作。他走到那堆散发着致命腥甜的血盐矿旁,目光锐利地扫过泥地上几个几乎被污垢掩盖的、模糊的脚印,最终锁定在其中一个相对清晰、带着特殊波浪纹路的鞋印上。他蹲下身,指尖在鞋印旁看似随意的泥地上快速拂过。
青璃瞳孔微缩。萧衍指尖拂过之处,泥地上竟无声无息地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纹路!那是另一种更为隐秘、与泥土颜色完美融合的“陷地丝”!若非他出手,她贸然靠近拓印,很可能己经触发了致命的警报!
只见萧衍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近乎无形的气劲,如同最灵巧的刻刀,精准无比地沿着那银色纹路的节点切入、挑断。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留下淡淡残影,比青璃方才破除门口机关时的手法,不知高明玄妙了多少倍!这才是真正的天机阁秘传!
“现在,拓。”他收回手,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青璃压下心头震撼,屏住呼吸,将素绫精准地覆盖在乌木匣表面残留的痕迹上——那是萧衍方才开启匣子时,在匣盖内部边缘留下的一点极细微的、常人难以察觉的陈旧墨渍。特制墨泥小心均匀地涂抹上去,再用指腹极轻极稳地按压抚平。
昏暗光线下,她的动作专注而精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一丝不苟。萧衍静立一旁,玄墨色的身影如同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冰冷的银面具,无声地注视着青璃的每一个动作,审视着她指尖的稳定、呼吸的节奏、眼神的专注……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又仿佛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
素绫被小心揭下。匣盖内部的痕迹清晰地拓印下来,形成一幅带着特殊纹路的图案。
“还有样本。”青璃收起拓印好的素绫,又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和一个薄铁片,目光投向旁边散开的血盐矿麻袋。
“我来。”萧衍突然开口。他上前一步,并未用工具,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凝聚起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气罡。他精准地从一块暗红色结晶边缘,刮下薄薄一层粉末,那粉末被无形的气罡包裹着,悬于指尖,丝毫未曾沾染。他屈指一弹,那点粉末便精准地落入了青璃手中的琉璃瓶内,瓶盖随即扣紧。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利落,对力道的控制妙到毫巅。做完这一切,他指尖的气罡如同从未出现过般消散,连一丝气息都未曾泄露。
“够了。”萧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地毒气己深,不宜久留。走。”
他不再看青璃,转身便向外行去,玄墨衣袍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青璃立刻收起琉璃瓶和拓印素绫,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那令人窒息的地下空间。萧衍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出,都精准地避开地面上残余的、被激活后黯淡下去的银色丝线,如同闲庭信步。青璃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将他的落点记得分毫不差。
石厅中,那些刻着“乱石迷踪步”的青石地面沉寂着。萧衍并未走青璃来时推演的生路,而是踏上了另一条看似凶险的死路。他身形飘忽,步法玄奥莫测,几个转折便安然通过。青璃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捕捉着他步伐的玄机,心中对天机阁秘术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回到狭窄通道,萧衍抬手,对着上方一处不起眼的石壁凸起虚按。通道顶部的阴影里,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咬合声,显然是解除了某种青璃都未曾发现的暗弩陷阱。
沉重的包铁木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毒窟气息。冰冷的夜风涌入通道,带着草木的清气,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无形的、沉凝的气氛。
萧衍停下脚步,站在通道口,背对着青璃,面向外面更深沉的夜色。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背影,玄墨衣袍上的银色星纹在暗夜里流淌着冷冽的光泽。
他没有回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空般的重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青璃耳中:
“苏婉。”
“你心中所求,远不止于一个瑞丰祥,一个江宁府。”
“天机阁,亦非你最终的归宿。”
“前路艰险,步步深渊。你手中之刃,今日能斩奸佞,他日……又当指向何方?”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痕,几个闪烁,便彻底消失在苍茫的竹林深处,只留下清冷的月光和一片死寂。
青璃独自站在原地,夜风拂过她冰凉的面颊,吹动额角散落的几缕碎发。通道内残余的血腥与腐败气息混合着草木清气,钻入鼻腔。萧衍最后那几句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戳在她心头。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那沉甸甸的审视,那洞穿灵魂的诘问……并非责难,更像是一种警示,一种带着沉重代价的……默许?
青璃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袖中那卷薄薄的拓印素绫和冰冷的琉璃瓶。铁证在握,瑞丰祥的末日就在眼前。可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让她纷乱的心神瞬间凝聚。月光下,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清冷如霜。
前路艰险?步步深渊?
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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