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阴冷和雪爪僵硬的尸体,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缠绕着林晚晚。被三道铁链锁死的门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希望。唯有怀中那个失而复得的辣椒荷包,以及素绢上“信我”那两个字,在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温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将几粒带着紫纹的辣椒籽,用布条仔细包好,藏在最贴身的小衣暗袋里,像藏起一簇微弱的火种。
不知被囚禁了多少个日夜,当柴房门锁再次被粗暴地打开时,涌入的光线刺得林晚晚几乎睁不开眼。周嬷嬷那张刻薄寡淡的脸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张剪坏的窗花,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出来!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要人伺候了?” 周嬷嬷尖利的声音刮过耳膜,“老夫人慈悲,念你‘年幼无知’,又有一手还算能入眼的绣工,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滚去绣房!”
戴罪立功?林晚晚心头冷笑,面上却毫无波澜。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着站起身。长期的饥饿和阴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手脚虚浮无力。她沉默地跟在周嬷嬷身后,穿过熟悉的庭院。积雪未融,阳光惨白,照在飞檐廊柱上,显出几分虚假的暖意。
绣房位于林府后宅一处僻静的院落。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丝线、染料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尚可,几个绣娘正低头忙碌,飞针走线。见到周嬷嬷和林晚晚进来,她们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紫檀木绣架己经支好。上面绷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巨幅锦缎底子,绣的是一幅《瑶池仙会图》。仙娥飘逸,祥云缭绕,极尽华丽繁复。然而,在靠近右下角的位置,一大片空白尤为刺眼,正是需要林晚晚“戴罪立功”去填补的部分——几株寓意长寿的蟠桃仙树。
“喏,” 周嬷嬷用下巴点了点绣架旁堆着的一小撮丝线,那线颜色黯淡,质地粗糙,一看就是最下等的黄麻线,还混杂着不少毛刺,“就用这些。老夫人说了,要绣出蟠桃的仙气儿!若是绣不好……” 她拉长了声调,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就滚回柴房,一辈子别想出来!”
用最劣等的麻线,绣最繁复的仙树?还要有仙气?这分明是刁难!是另一种不见血的酷刑!
林晚晚没有争辩,只是默默走到绣架前。手指抚过光滑的锦缎底子,又拿起一根粗糙扎手的黄麻线。她坐下,拿起绣针。冰冷的针尖刺入指腹,带来尖锐的痛感。她面无表情地将渗出的血珠在粗布上抹去,开始穿针引线。
周嬷嬷冷哼一声,拖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如同监工般死死盯着她,嘴里还不时阴阳怪气:“仔细着点!这可是要摆在侯府赏菊宴上的!若是丢了林府的脸面,仔细你的皮!”
时间在死寂的绣房里缓慢流淌。劣质的麻线在指尖摩擦,很快将林晚晚的指腹磨得通红,甚至破皮渗血。每一次引针,都带着钻心的疼痛。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专注于针尖下粗糙的纹理,试图在黄麻线上勾勒出蟠桃仙树那虚无缥缈的“仙气”。汗水浸湿了鬓角,滴落在锦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绣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晚晚绣完一小簇桃叶,放下针,疲惫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就在这时,一股极其霸道辛烈的气息,毫无预兆地、极其微弱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是椒油!是她荷包里那种独特的椒油气息!
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按向胸口——荷包贴身藏着,并未打开!这气味……从何而来?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落回自己刚刚绣完的那一小片桃叶上。视线聚焦在其中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针脚落点——那根黄麻线似乎……似乎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一些?她凑近了些,几乎将鼻尖贴上锦缎。
没错!那个针脚落点周围的锦缎底子,洇出了一小圈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油渍!而那霸道辛烈的椒油气息,正是从这小小的油渍中散发出来的!
是她指尖磨破渗出的血,沾染了藏在贴身小衣暗袋里那包着辣椒籽的布条?还是……昨夜在柴房,她紧贴着藏辣椒籽的地方睡觉,沾染上的气味透过衣物,又通过手指的汗液和血渍,印到了绣品上?
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丝气味的存在,都如同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林晚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抬头看向门口的周嬷嬷——她正歪在椅子上,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必须掩盖掉!立刻!
林晚晚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拿起绣针,准备用更密的针脚覆盖掉那处洇出油渍的痕迹。
然而,就在她的针尖即将落下的刹那——
“吱呀。”
绣房的门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推开。
一股清雅幽冷的兰麝香气,如同初雪般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绣房内原有的气味。
谢明姝。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素锦袄裙,外罩浅碧色薄纱比甲,乌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素净的羊脂玉簪。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得不染尘埃。她似乎是路过,目光随意地扫过屋内,最后落在了中央巨大的绣架上,落在了林晚晚身上。
“明姝小姐!” 打盹的周嬷嬷一个激灵弹起来,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慌忙行礼,“您怎么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她狠狠瞪了林晚晚一眼,“还不快给谢小姐行礼!”
林晚晚放下针,站起身,垂着眼,依言行礼。她能感觉到谢明姝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了那幅《瑶池仙会图》上。
谢明姝莲步轻移,走到绣架前。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缓缓扫过那些用劣质黄麻线绣出的、勉强成型的蟠桃枝叶。她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温婉平和,看不出喜怒。然而,就在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林晚晚刚刚绣完、那处洇出油渍的针脚时——
她的脚步,极其细微地顿住了。
她那秀挺的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了一下。
绣房里落针可闻。所有的绣娘都屏住了呼吸。
谢明姝的目光,从绣架缓缓抬起,落在了垂首而立的林晚晚身上。那眼神依旧清澈如水,却深不见底,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最隐秘的角落。她微微侧首,对着身旁侍立的贴身丫鬟,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绣房:
“这绣房里……何时添了股子烟火气?”
她顿了顿,目光在林晚晚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轻轻吐出后半句:
“椒香?俗不可耐。”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那“俗不可耐”的气息沾染。裙裾轻摆,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只留下那缕清雅的兰麝香和一句如同冰锥般刺入林晚晚骨髓的评语。
绣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嬷嬷脸上的谄媚瞬间化为怨毒,她几步冲到林晚晚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林晚晚的鼻尖,唾沫横飞:“听见没?!你这下贱胚子!连绣个东西都带着你们商门那股子洗不掉的腌臜腥膻气!冲撞了贵人!我看你是存心找死!”
林晚晚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胸口紧贴肌肤的地方,那包着紫纹辣椒籽的布条,似乎变得滚烫起来。谢明姝那轻描淡写的一句“椒香?俗不可耐”,如同最精准的毒箭,射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这丝气味……她发现了!她一定发现了!
夜,深沉如墨。绣房早己落锁,林晚晚被勒令留在绣房“赶工”,实则如同被囚禁在另一个稍大的牢笼。指腹的伤口在粗糙麻线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疼。白天谢明姝那句“俗不可耐”和鼻尖翕动的细微动作,在她脑中反复回放。
窗户传来极其轻微的“叩”声,如同夜鸟啄击。
林晚晚猛地抬头。
窗棂被无声地撬开一道缝隙。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被塞了进来,“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脚边的绣筐里。
她迅速捡起,打开布包。
里面是两样东西: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小圆盒,揭开盖子,里面是散发着清凉药香的淡绿色膏体——是上好的消肿化瘀药膏。另一件,则是一个更小的、用蜡密封的琉璃小瓶,里面装着大半瓶深紫色的粉末,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烁着一种神秘而瑰丽的微光。
没有字条,没有署名。
但林晚晚的心,却猛地一颤。是他!
她毫不犹豫地挖出一点药膏,涂抹在红肿破皮的指腹上。清凉的感觉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她拿起那个琉璃小瓶,对着灯光仔细端详。深紫色的粉末……这绝不是寻常染料。沈砚给她这个做什么?难道……
她的目光落在绣架上那片刺眼的空白,又落在旁边那堆劣质扎手的黄麻线上。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新的绣针。她没有去碰那堆黄麻线,而是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头上拔下几根乌黑的长发。发丝坚韧而富有光泽。
她打开琉璃小瓶,倒出一点点深紫色的粉末在瓷碟里,又加入几滴清水,调成浓稠的紫色膏体。然后,她用绣针蘸取这奇异的紫色膏体,极其小心地,将发丝一根根浸染成深邃神秘的紫色。染好的发丝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如同某种珍禽的翎羽。
林晚晚屏住呼吸,开始用这些染成紫色的发丝代替黄麻线,在蟠桃仙树最不起眼的枝干末端,极其细致地绣上几片小小的、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叶子。那叶子的形状,与她记忆中那株被林宝瑞踩碎的辣椒苗叶片,竟有几分神似!
指尖染上了深紫,如同盛放的紫罗兰汁液浸透了指甲。当最后一根紫色发丝固定好,林晚晚看着绣架上那几片在仙气缭绕中格格不入、却又带着奇异生命力的紫色“桃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将染紫的手指在粗布上用力擦拭,却只让那紫色更深地沁入皮纹。
就在这时,绣房的门锁再次传来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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