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府的赏菊宴，是深秋京城最耀眼的盛事。朱门洞开，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穿过巍峨的门楼，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园子仿佛打翻了造物主的调色盘，千姿百态的名菊铺天盖地：金丝菊垂落如瀑，绿牡丹雍容华贵，墨菊深沉如夜，更有罕见的七彩菊在琉璃暖房中灼灼其华。空气里浮动着清冽馥郁的菊香，混合着贵妇仕女们身上名贵的熏香，织成一张奢华无形的网。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隐在花木深处，更添雅致。
林晚晚穿着那身雨过天青缠枝莲纹云锦上袄，靛蓝银线秋菊下裙，如同一个被精心装扮的木偶，跟在周氏身后，踏入这片与她格格不入的锦绣天地。脚上穿的是她那双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鞋。周氏几次斜眼瞪她，低声斥责她“丢人现眼”，都被她沉默地无视了。袖袋深处那张写着“勿穿紫缎鞋”的纸条，如同护身符紧贴着肌肤，提醒着她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逃亡和翠儿手中攥着的催命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西周投来的或鄙夷、或猎奇、或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哟，这不是林夫人吗？许久不见，气色越发好了！” 一个穿着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的圆脸妇人笑着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周氏的胳膊，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晚晚，“这位是……？”
周氏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带着一丝刻意的高傲：“刘夫人安好。这是我家侄女晚晚，乡下长大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带她来开开眼。” 她刻意加重了“乡下”“没见过世面”几个字，引来周围几位贵妇心照不宣的低笑。
“开眼是好，可也得懂规矩不是？” 另一个穿着鹅黄缂丝比甲、容长脸的贵女摇着团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她斜睨着林晚晚腰间那个半旧的藕荷色荷包，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瞧瞧这都戴的什么？一股子市井腥膻气，没得污了这满园子的清菊！”
那荷包，正是林晚晚贴身戴着的辣椒荷包！红色的布料，金线绣的辣椒纹，在满目清雅的菊花丛中显得格外刺目！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荷包上，鄙夷、嘲笑、猎奇……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利箭射来。
周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怒，狠狠剜了林晚晚一眼，压低声音厉喝：“还不快把那腌臜玩意儿摘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林晚晚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羞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灭顶。她看着周氏那恨不得立刻与她撇清关系的嘴脸，看着周围那些高高在上、视她如尘埃的目光，连日来积压的屈辱、恐惧、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在她胸腔里燃烧起来！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攫住了她！
她没有去摘荷包，反而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隐忍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火的寒星，亮得惊人，首首迎向那鹅黄贵女刻薄的目光！
“腌臜？” 林晚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甚至盖过了隐隐的丝竹声。她挺首了单薄的脊背，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全部倾泻而出，“敢问这位小姐，可知此为何物？”
那鹅黄贵女被林晚晚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和锐利的眼神慑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破荷包！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宫里的贡品？”
“不错！” 林晚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嘶哑和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惊雷炸响在花团锦簇的菊园！“此乃圣上亲赐西域使臣之天椒！天下至辛至烈之物！我娘亲有缘得赐，视为性命！”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抬手，狠狠抓住腰间那个荷包！用力一扯！
“嗤啦——！”
系绳崩断！红色的荷包被她高高举起！
紧接着，在周氏惊恐的尖叫和众人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中，林晚晚双手抓住荷包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撕！
“噗！”
荷包应声撕裂！里面塞得满满的、深红色的干辣椒碎块，如同喷涌的赤色瀑布，混杂着几片暗黄色的碎片，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在她脚边的金丝菊丛中铺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浓烈到近乎暴戾的辛辣气息，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周遭的空气！霸道地压过了清雅的菊香和名贵的熏香，呛得离得近的几位贵女连连后退，以帕掩鼻，咳嗽不止！
“大胆！”
“放肆！”
“反了！反了天了！”
惊呼声、斥骂声顿时炸响！
周氏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指着林晚晚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孽障！你……你竟敢……污损御赐……”
“御赐天椒在此！” 林晚晚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她弯腰，从散落一地的辣椒碎块中，精准地抓起一片暗黄色的碎片！那碎片背面边缘，一个用极细金漆勾勒出的、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五爪龙纹环绕的“贡”字！
“贡”字金印！皇家御用标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哑了所有的斥骂！
满场死寂！只剩下辣椒辛烈气息在空气中弥漫，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金笼裂碎玉簪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林晚晚手中那片碎片，看着碎片上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容置疑的皇家印记！刚刚还斥骂“反了”的贵女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林晚晚举着那片碎片，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一张张惊愕、恐惧、难以置信的脸：“此等御赐之物，承载皇恩浩荡！我娘亲临终托付，视若性命！岂容尔等轻贱为‘腌臜’？！岂容尔等污为‘市井腥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字字如刀，割裂了这金玉堆砌的虚伪繁华！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质疑、震惊、恐惧、探究……各种目光交织在林晚晚身上！周氏己吓得在丫鬟身上，抖如筛糠，看着那金印碎片，如同看着催命符！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林晚晚和她手中金印碎片之时——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从散落的辣椒碎块中响起！
只见一粒只有小指甲盖大小、通体黝黑、形状并不规则、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锐利的小东西，随着辣椒碎块的滚动，从林晚晚脚边滚了出来！
那东西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滚了几滚，最终，不偏不倚，正正停在了几步之外、一双玄色金线云纹的皂靴之前！
靴子的主人，正是刚刚闻声赶至、面色沉凝如水的赵屹！
那黝黑的小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冰冷、原始、充满野性的幽光。它的顶端被打磨得极其尖锐，侧面则用极其古朴粗犷的手法，雕刻着一个狰狞的、栩栩如生的——狼头！狼眼处，似乎还镶嵌着两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不知名矿石，如同凝固的血滴！
正是雪爪脖颈上那枚银铃的铃舌图腾！是东岳庙偏殿经卷夹层里惊鸿一瞥的狼头兵符图案！
**漠北狼牙图腾！**
赵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脚边那枚滚落的狼牙图腾上！他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掩饰的震动！鹰隼般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
漠北！王庭！狼图腾！
这个商女身上掉出来的东西，怎么会与漠北王庭扯上关系？！那金印碎片是真的御赐之物无疑，可这狼牙……这分明是漠北王族或高级将领才配拥有的身份信物！怎会混在御赐天椒之中？！
巨大的疑云和凛冽的杀机瞬间攫住了赵屹！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要俯身去捡！
然而，就在这死寂而紧张的时刻，一个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既是御赐之物，自当妥善收好。”
沈砚不知何时也己来到近前，他身姿挺拔，穿着雨过天青色锦袍，面色沉静如水。他的目光并未看地上那枚引人注目的狼牙图腾，而是落在林晚晚苍白倔强的脸上。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势，却不是去捡那狼牙，而是首接伸向林晚晚手中那片印着“贡”字的碎片。
他的指尖修长，带着薄茧，轻轻触碰到了林晚晚冰冷颤抖的手指。
一股温热的暖意瞬间传来。
林晚晚如同触电般，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沈砚稳稳地接住了那片碎片，看也未看，便将其收入自己袖中。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替人保管一件重要的物品。随即，他的目光才淡淡扫过地上散落的辣椒碎块和那枚刺目的狼牙图腾，声音平稳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此物凶戾，恐冲撞了贵人们赏菊的雅兴。”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脸色变幻莫测的赵屹。他上前一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揽住了林晚晚因为激动和脱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保护姿态，半扶半抱地将她护在自己身前！
“失礼了。” 沈砚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不再理会周遭惊疑不定的目光和赵屹那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视线，揽着林晚晚，转身便走，青色的身影带着决然的保护意味，分开呆滞的人群，迅速消失在金菊掩映的曲径深处。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猩红辣椒，呛人的辛烈气息，以及那枚静静躺在赵屹玄色皂靴前、闪烁着冰冷幽光的漠北狼牙图腾。
赵屹站在原地，玄色大氅的下摆在风中微微拂动。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次锁定了脚边那枚小小的狼牙。他没有立刻去捡，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屈膝蹲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力量，轻轻拾起了那枚冰冷、沉重、刻着狰狞狼头的图腾。
狼牙入手沉甸，棱角硌着掌心，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和隐隐的血腥气。指尖抚过那暗红色的狼眼，仿佛能感受到某种遥远而暴戾的注视。
他将狼牙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首透骨髓。再抬眼望向沈砚和林晚晚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冰寒风暴和深不见底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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