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林府高耸的院墙,在柴房腐朽的木板缝隙间钻出凄厉的哨音。林晚晚蜷缩在墙角最避风的干草堆里,裹紧了那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依旧冻得牙齿打颤。柴房内,霉味、灰尘和雪爪尸体残留的微腥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三道沉重的铁链锁死了门板,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人间烟火。唯有袖袋深处,那张泛黄的、画着狰狞狼头和“玉门关”地形的残片,紧贴着她冰冷的肌肤,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提醒着她黑暗之外还有未解的深渊。
时间在无边的寒冷和死寂中缓慢流淌,像冻结的河。饥饿让胃部痉挛,化作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水汽。黑暗中,谢明姝那张悲悯却冰冷的容颜,赵屹风雪中漠然的侧影,沈砚手中那片流淌月华的贡锦……交替闪现,最终都化为祠堂里雪爪尾尖那抹刺目的、人为涂抹的黑污——那是钉死她“虐畜失仪”的耻辱柱。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外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喧嚣。起初像是错觉,但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是锣鼓声!是鞭炮炸响的噼啪声!是人群的欢呼笑闹声!如同潮水般,穿透了厚重的院墙和死寂的牢笼,汹涌地拍打着林晚晚麻木的神经。
上元节到了。
京城的上元夜,是冰雪也无法冻结的狂欢。林晚晚挣扎着,用捆缚的身体艰难地蹭到那扇钉着破木板的窗边。她踮起脚,脸颊贴在冰冷粗糙的木板缝隙上,用尽力气向外望去。
视线被木板阻隔了大半,只能看到一小片被高墙切割的、铅灰色的夜空。然而,就在这一小片狭窄的视野里,此刻正上演着人间的极致繁华!
无数盏形态各异的花灯被点燃,升腾而起,如同倒悬的星河,将沉沉夜幕烧出无数个温暖明亮的窟窿!鲤鱼灯摇头摆尾,莲花灯莹莹生辉,走马灯光影流转……金色的、红色的、碧色的光晕交织流淌,映亮了高墙冰冷的砖石,也映亮了林晚晚布满血丝、却充满渴望的眼睛。
“砰!啪——!”
一朵巨大的、金红色的烟花在高墙外的夜空中轰然炸开!瞬间点亮了整个视野!流火如雨,璀璨夺目,将柴房内也映得亮如白昼一瞬!紧接着,更多的烟花接踵而至,此起彼伏,将夜空渲染成一片流动的光海。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柴房腐朽的木板都在微微颤抖。
光!色彩!声音!温暖!生命!
这一切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它们属于墙外那个喧嚣鼎沸的人间,而林晚晚,却被死死锁在这片冰冷、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方寸之地。巨大的反差如同最锋利的锉刀,狠狠刮擦着她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
就在这极致的孤寂与绝望中——
她的目光,猛地凝固在那一小片被烟花照亮的夜空边缘!
一盏灯!
一盏与众不同的灯!
它不是常见的鲤鱼、莲花或宫灯,而是一个……巨大的、形状有些歪扭的、通体散发着温暖橘红色光芒的——辣椒?!
那辣椒灯做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笨拙,却能清晰地辨认出的椒身和尖翘的椒蒂!橘红色的光晕柔和而温暖,在漫天绚烂的烟花和璀璨的灯海中,显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心颤!
是……是他!
一定是沈砚!
林晚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她几乎将整个脸都贴在冰冷的木板缝隙上,贪婪地、死死地盯着那盏越升越高的辣椒天灯!橘红色的光晕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穿透了无边的绝望,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一束微弱却固执的光!
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但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因为绝望。那盏笨拙的辣椒灯,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穿越重重阻碍的回应——他还在!他没有放弃她!
暖流如同岩浆,冲破冰层,瞬间席卷了她冰冷的西肢百骸。她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捆缚的绳索,只是痴痴地望着那盏越飞越高、渐渐融入漫天星河的红辣椒,仿佛要将它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
同一片璀璨的星空下,京城最高的揽月楼顶层。
寒风凛冽,卷着雪沫,吹得雕花窗棂呜呜作响。楼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达官显贵、名媛淑女们凭栏远眺,指点着满城灯火,笑语盈盈。
唯有临窗一个最僻静的角落,气氛迥异。
赵屹独自凭栏。他未着大氅,只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身形挺拔如孤峰寒松。面前的白玉案上,放着一壶酒,一只空杯。他并未饮酒,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片如同燃烧般的灯海。玄色的背影在喧闹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孤寂冷硬。
他手中,无意识地着两截断裂的白玉簪。簪体莹润,尾端镶嵌的蓝宝石在灯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断口处己被能工巧匠用极其细密的金丝牢牢镶嵌、箍紧,几乎看不出断裂的痕迹。金丝缠绕的纹路在玉质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伤痕的华美。
正是那支在冰湖中断裂、又被老花匠拾走、最终辗转回到他手中的簪子。
指尖抚过冰凉的金丝断口,再抚过光滑的玉身,赵屹的眼神深邃难辨,如同窗外深不见底的夜空。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冰冷的湖水,谢明姝苍白的脸,以及……祠堂角落里,雪爪尾尖那抹刺目的黑污,和柴房中那双燃烧着屈辱火焰的眼眸。
“赵世子好雅兴,独酌观灯?” 一个带着谄媚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某位想攀附的官员。
赵屹恍若未闻,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缓缓收拢手指,将修复好的玉簪紧紧攥在掌心。金丝箍紧的断口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端起案上那杯早己冷透的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无名之火。
他猛地将空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喧闹的暖阁瞬间安静了一瞬,无数道或惊疑、或探究的目光投来。
赵屹却己霍然起身,玄色的袍袖带翻了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蜿蜒流淌,如同破碎的星河。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窗外璀璨的灯海,也不再看掌心那支修复如初却终究带了裂痕的玉簪。他转身,带着一身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暖阁,将满室的暖意、喧嚣和惊疑的目光,统统抛在身后。
风雪扑面而来,吹动他玄色的衣袂。他走下揽月楼,走入更深的、被花灯映亮的寒夜。脚下,碎裂的冰凌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呻吟。
……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苍老嘶哑的吆喝声,伴随着沉闷的梆子声,穿透寒夜,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了死寂的柴房。
三更了。
林晚晚依旧蜷缩在窗边的角落,脸颊贴着冰冷的木板。那盏温暖的辣椒天灯早己消失在视线尽头,融入了无垠的星河。但它的光芒,却如同不灭的星火,留在了她的心底,驱散了部分绝望的严寒。外面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只有零星的鞭炮声还在远处炸响。
困倦如同沉重的铅块,压上她的眼皮。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边缘之际——
“沙……沙……”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春蚕食桑的声音,贴着柴房门板最下方一条狭窄的缝隙,极其小心地传了进来!
林晚晚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了!
是老鼠?还是……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紧接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物件,被一根细长的竹签,从那狭窄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推了进来!
那物件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林晚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挣扎着,用捆缚的身体艰难地挪过去,借着破窗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烟花燃尽后的天光,看清了那东西。
是一个荷包!
崭新的荷包!布料是鲜亮的正红色,针脚细密,一看就是新做的!样式大小……竟与她之前那个被撕破的辣椒荷包一模一样!而在荷包正面,用金线精心绣着的图案,赫然是——一个的、栩栩如生的金线辣椒!
林晚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颤抖着,用下巴和肩膀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新荷包拨弄到眼前。
她凑近,用牙齿极其困难地解开系绳。一股熟悉的、霸道辛烈的椒香混合着崭新布料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荷包里空空的,没有辣椒碎,也没有碎片。只在荷包内衬的一角,用炭条匆匆写就两个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小字:
**等我。**
没有落款。但那笔迹,林晚晚认得。
是沈砚!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巨大喜悦和希望的泪水!她将那崭新的辣椒荷包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同攥着黑暗中唯一的诺言,死死地、死死地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三更的梆子声余音袅袅,彻底消失在深沉的寒夜里。
柴房内,死寂无声,唯有那崭新的辣椒荷包紧贴着林晚晚的心口,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那熟悉的、令人鼻酸的辛烈气息。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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