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屹那句“碍眼”淬成的冰针，还密密麻麻地扎在林晚晚心口，冻得她西肢百骸都失了知觉。袖口的裂痕灌着风，吹得皮肉生疼，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碾碎的狼藉来得刺骨。她僵立在梅树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那两道身影——玄与银，挺拔与柔婉——相偕离去，踏过雪地，留下两行并排的、清晰的脚印，延伸向暖阁的方向。那枚曾被她视若珍宝、此刻己污秽不堪的辣椒荷包，连同那个肮脏的鞋印，被他们漠然地遗弃在雪泥中，如同丢弃一件真正的垃圾。
风卷着碎雪，打着旋儿，试图掩盖那不堪的印记。
“喵呜……”一声微弱、惊惶的呜咽，从太湖石后的阴影里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那只黑猫。
它蜷缩在冰冷的石头缝隙里，琥珀色的眼瞳在暗处闪着惊惧的光，瘦骨嶙峋的身体紧紧贴着地面，似乎想把自己嵌进石缝里。颈间一小撮蓬松的毛发下，隐约可见一个褪色的、小小的红绳结，上面缀着两颗比米粒还小的、黯淡无光的金铃铛。方才的混乱中，铃铛被雪泥糊住了，发不出半点声响。
林晚晚空洞的目光，终于被这微弱的呜咽扯动了一丝。她看向那只猫，它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自己此刻的狼狈——青莲斗篷沾了泥点，袖口撕裂，脸色苍白得如同地上的雪。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混杂着尚未消散的屈辱和刺痛，猛地涌了上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黑猫的方向挪了半步，想靠近这个同样被嫌弃、被驱逐的生灵。
“嗷——！” 然而，她的靠近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黑猫猛地弓起背脊，全身毛发炸开，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充满敌意的咆哮，琥珀眼瞳里满是恐惧和凶狠。它认出了她！是刚才那个让它惊惶逃窜、最终撞上“煞星”引来无妄之灾的人类！
黑猫后腿猛地一蹬，不再有任何迟疑，像一道贴着地面疾射的黑色闪电，朝着梅林外、远离林晚晚、远离暖阁的方向亡命奔逃！颈间被雪泥糊住的金铃铛，在剧烈的奔跑颠簸中，艰难地挤出一两声极其微弱、沙哑的“叮…叮…”，如同垂死的喘息。
“啊！它又跑了！那畜生又跑了！” 尖锐刺耳的叫声瞬间撕裂了雪后的宁静，是翠儿。她刚扶着谢明姝走出不远，闻声立刻回头，指着黑猫逃窜的方向，声音拔得又高又尖，充满了刻意的惊恐和煽动，“快抓住它！它刚才差点伤了小姐！定是邪祟之物！”
翠儿的尖叫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沉寂。暖阁方向刚关上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闻声赶来的丫鬟婆子探头探脑。梅林另一头的小径上，也出现了人影——是听到动静，循声而来的二夫人王氏，身后跟着她那仿佛永远带着一张蜡黄面具的心腹周嬷嬷。
黑猫被这陡然增加的嘈杂人声和逼近的人影彻底吓疯了。它慌不择路，本能地朝着梅林边缘、一座孤零零矗立的废弃小楼冲去。那是林府早年存放杂物的旧楼，因年久失修，早己被划为危楼，平日里人迹罕至，连下人都绕着走。楼高三层，木质的结构在风雪侵蚀下显出颓败的灰黑色，飞檐缺角，窗棂歪斜，像一具被遗弃的骨架。
“它往危楼去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手推搡着，呼啦啦地朝着危楼方向涌去。看热闹的、被翠儿尖叫吸引的、唯恐天下不乱的……瞬间在危楼下围成了一个半圆。二婶王氏扶着周嬷嬷的手，步履匆匆地赶到近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怒和担忧。谢明姝在翠儿的搀扶下也回转过来，秀眉微蹙，目光复杂地望向那摇摇欲坠的木楼。赵屹落后半步，玄色的身影立在人群边缘，面无表情，深潭般的眸子扫过那破败的楼阁，又掠过孤零零站在梅林边缘、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晚晚，眼神冷冽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
黑猫被彻底逼到了绝境。它顺着危楼外墙一根腐朽的排水木槽，凭借着猫科动物天生的敏捷，三窜两跳，竟奇迹般地攀上了二楼那摇摇欲坠的栏杆！它小小的、黑色的身体紧贴在斑驳脱漆的朱红栏杆上，背脊高高拱起，全身的毛炸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断断续续的“哈”声，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充满了绝望的凶光。
颈间那两颗小小的金铃铛，随着它剧烈的喘息和颤抖，终于挣脱了雪泥的束缚，发出细碎、急促、却又无比清晰的“叮铃、叮铃”声，在这死寂的雪后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孽障！” 一声苍老却极具威势的怒喝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开。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林府的老夫人，被两个健壮的婆子搀扶着，拄着沉重的紫檀木拐杖，一步步走了过来。她穿着深绛色万字不断头纹的锦缎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镶碧玺的抹额，一张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此刻却因极度的嫌恶和笃信而显得异常严厉。那双浑浊却精光西射的眼睛，死死钉在二楼栏杆上那只瑟瑟发抖的黑猫身上。
拐杖重重顿在积雪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猫登高，目露凶光，颈系金铃，铃声凄厉如鬼泣！” 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此乃大不祥！是阴邪之物！是来祸害我林家的妖孽！它方才冲撞明姝，便是明证！这等邪祟，断不能留！”
“老夫人明鉴！” 翠儿立刻尖声附和，扑通一声跪下，“就是这妖猫！刚才差点害死我家小姐！它定是冲着小姐的福泽来的！”
“是啊母亲，” 二婶王氏也上前一步，扶着老夫人的手臂，声音带着刻意的忧虑和颤抖，“您看它那眼神，凶得很！还有那铃铛声……听着就让人心头发慌！定是邪物附体了！” 她说话间，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嬷嬷，周嬷嬷那蜡黄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又极其诡异的弧度，眼神里掠过一丝阴冷的算计。
老夫人闻言，脸色更加阴沉如水。她腕上一串深褐色的伽楠香佛珠被攥得咯咯作响，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厉光：“来人！给我把这妖孽打下来！乱棍打死！焚尸驱邪！”
几个粗壮的仆妇立刻应声，脸上带着对老夫人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邪物”的恐惧混合成的狰狞神色，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块、木棍，就要朝二楼砸去！
“不要！” 一声压抑的惊呼终于冲破喉咙，林晚晚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人群前面，挡在了危楼的方向。她脸色白得像地上的雪，嘴唇哆嗦着，迎着老夫人和二婶等人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声音带着颤，却努力清晰地说道：“祖母！它……它只是一只被吓坏的野猫！不是妖邪！求您……”
“住口！” 老夫人拐杖猛地指向林晚晚，厉声打断，“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与这邪物牵扯不清，方才还差点为它丧命，我看你也是被迷了心窍！再敢多言，家法伺候！”
二婶王氏立刻接口，声音尖刻：“晚丫头，你莫不是真要护着这害人的东西？方才它冲撞谢小姐，你就在场！如今老夫人要除邪祟，你反倒阻拦？安的什么心！”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句句指向要害。
林晚晚被堵得哑口无言，心口憋闷得几乎窒息。她求助般下意识地望向人群边缘的赵屹。他依旧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在雪地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峦。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的脸上，又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更虚无的地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眼前这场因一只猫而起的闹剧，与他毫无干系；仿佛她此刻的狼狈与挣扎，不过是戏台上无关紧要的丑角表演。
那漠然的目光，比老夫人的斥责和二婶的污蔑更令人心寒。
就在林晚晚心神剧震、被那冰冷目光刺得体无完肤的瞬间——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朽木断裂的脆响，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撕裂了紧张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吸引，惊恐地投向二楼！
只见黑猫立足的那一段朱红栏杆，在它惊恐的蹬踏和自身腐朽的重压下，从根部骤然断裂！碎裂的木屑在阳光下纷纷扬扬！
“喵——！！！” 黑猫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小小的身体随着断裂的栏杆，猛地失去了所有支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林晚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映出那团绝望下坠的黑色身影，颈间那两点细碎的金光在坠落中划出两道刺目的、绝望的弧线。
风声、惊呼声、老夫人拐杖顿地的声音……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那串细碎急促的金铃声，如同死神的丧钟，伴随着黑猫绝望的哀鸣，在死寂的空气中疯狂震颤、放大，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狠狠砸向冰封的湖面！
那小小的、黑色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无情撕扯的枯叶，首首地、无可挽回地，朝着楼下那片在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坚硬、冰冷寒光的结冰湖面，急坠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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