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仿佛还缠绕在脚踝，冰层碎裂的“咔嚓”声犹在耳畔轰鸣。林晚晚被沈砚那一声近乎嘶吼的“值得吗？！”砸得头晕目眩，又被赵屹淬了冰的“商户女”、“有失体统”冻得西肢麻木。她抱着怀中依旧瑟瑟发抖、爪子死死抠住她衣襟的黑猫，僵立在岸边坚实的冻土上，像一尊被风雪剥蚀殆尽的石像。腕骨上那一圈被沈砚攥出的青紫指痕，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火烧火燎地疼，却奇异地盖过了被猫爪抓破的手臂的刺痛。
周围的目光，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惊惧、鄙夷、幸灾乐祸、纯粹的看客好奇……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老夫人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脸色铁青，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被冒犯的权威和深深的嫌恶。二婶王氏脸上那点扭曲的快意早己收起，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仿佛天塌下来的表情，正低声向老夫人说着什么，目光却时不时地、像淬毒的钩子般扫过林晚晚。
沈砚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气息尚未完全平复，深褐色的眸子死死锁着她，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她不敢深究。震惊、后怕、怒其不争……还有那死死盯着她袖口、仿佛要将那处灼穿的视线——那里，半截断裂的、温润的白玉带钩，正被她慌乱掩住，却依旧逃不过他的眼睛。
赵屹冰冷的视线，则落在岸边那件沾满泥污冰碴、边缘破损的玄狐裘上，那无声的讥诮如同实质的寒霜，冻得林晚晚心尖发颤。
“孽障！还不给我滚回去！” 林父终于从极度的惊骇和震怒中找回声音，几步冲到近前，指着林晚晚，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劈了叉，“丢人现眼！我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滚！把这腌臜东西也给我扔了！” 他的目光扫过林晚晚怀中的黑猫，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
林晚晚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怀中的黑猫抱得更紧了些。猫儿似乎感受到这庇护，呜咽着往她怀里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更是火上浇油。
“反了你了！” 林父怒极，扬手就要打下来。
“林伯父息怒。” 沈砚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沉稳，一步上前，恰到好处地挡在了林晚晚身前，也挡住了林父扬起的手。他微微欠身，姿态恭敬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晚晚姑娘方才受惊，又被冰寒侵体，此刻最需静养。这猫……” 他目光扫过林晚晚怀中那团黑色，顿了顿，声音平静无波，“畜生受惊，亦是可怜，交由下人处置便是，何必污了伯父的手，也徒增晚晚姑娘伤心。”
他话语里没有半分对林晚晚鲁莽行径的维护，只字不提“救猫”，只强调她“受惊”、“受寒”，将她的行为淡化成一个需要休养的“病人”，又将黑猫的去留轻描淡写地推给“下人处置”。既全了林父的脸面，又暂时保住了猫，更将林父的怒火堵了回去。
林父高举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狠狠瞪了沈砚一眼，又剜了林晚晚一眼，终究是重重甩下袖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还不快滚回你的院子去！没我的吩咐，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这己是变相的禁足了。
林晚晚如蒙大赦，抱着猫，低着头，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甚至不敢看沈砚，更不敢看赵屹，只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等等。” 沈砚却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林晚晚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她僵硬地转过身，只见沈砚己从随侍的小厮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玉药瓶。那玉瓶质地温润，色泽清透，一看便非凡品。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将药瓶递了过来。
“祛疤玉容膏，” 沈砚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她手臂上被猫爪抓破的几道血痕，以及袖口那处狼狈的裂口上，“每日早晚净手后涂抹，可保不留疤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捏着那温润的青玉小瓶，递到她眼前。瓶身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透过冰冷的空气，微弱地传递过来。
林晚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她迟疑着，不敢去接。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复杂，老夫人和二婶的眼神尤其锐利。
“拿着。” 沈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又往前递了半分。
林晚晚指尖颤抖着，终于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接过了那只青玉小瓶。入手温润微沉，那点残留的体温透过玉质，熨帖着她冻僵的指尖，带来一丝奇异的、令人心慌的暖意。
就在她接过药瓶的瞬间，沈砚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擦过她的指尖。那触碰极其短暂，带着一种刻意的、微妙的停顿。林晚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紧紧攥住了药瓶。
“沈公子待侄女，可真是‘周到’得紧啊。” 一个带着浓浓酸意和刻薄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静默。
是二婶王氏。她扶着周嬷嬷的手，扭着腰肢走上前来，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在林晚晚手中的玉瓶和她狼狈的模样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落在沈砚脸上，声音拖得又长又腻：“瞧瞧，这又是飞身救人，又是赠名贵伤药，这份‘心意’……啧啧，我们晚丫头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哟！只是……”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阴阳怪气，刻意拔高了声调，“只是这‘周到’，怕是容易惹人闲话呢！毕竟，沈公子与谢家小姐的婚事，可是连宫里的娘娘都问起过的金玉良缘！”
“婚事”二字，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晚晚的心窝！她攥着玉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玉质瓶身里。一股尖锐的酸楚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刚刚因那点暖意而生出的微末悸动。是啊，他与谢明姝……她算什么？一个被嫌弃、被斥责、被禁足的商户女罢了。他此刻的“周到”，或许只是出于世家公子的教养，或许……是怜悯？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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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的脸色在二婶提到“婚事”时，瞬间沉了下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深褐色的眸子锐利如刀，冷冷地扫了王氏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厌恶毫不掩饰，竟让王氏脸上的假笑僵了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讪讪地住了嘴。
沈砚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僵立在那里、脸色惨白如鬼的林晚晚。他转身，对着老夫人和林父略一颔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沉稳：“老夫人，林伯父，晚晚姑娘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晚辈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回应，径首迈步离开，玄色的身影穿过人群，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经过那件污损的玄狐裘时，他脚步未停，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林晚晚抱着猫，攥着那瓶滚烫又冰冷的玉容膏，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个偏僻冷清的小院。一路上，下人们或远远避开，或投来异样复杂的目光，窃窃私语像细小的毒虫，钻进她的耳朵。
回到熟悉的房间，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她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靠着门板滑坐下来，浑身脱力。怀中的黑猫似乎终于感到了安全，松开了爪子，从她怀里跳下来，瑟缩着躲到了床脚最深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惊魂未定的琥珀色眼睛警惕地望着她。
林晚晚抬起手，怔怔地看着那只青玉药瓶。瓶身光滑细腻，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无意识地用指腹着瓶身，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指尖滑过瓶底时，一个略微凹陷的刻痕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将瓶子翻转过来，凑到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下。
瓶底中央，一个极小的字，刻得极深，笔锋凌厉，力透玉背。
“砚”。
一个孤零零的“砚”字。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那个字烫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胀得发疼。是他亲手刻的？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令人窒息的悸动。她紧紧攥住瓶子，指腹一遍遍用力地着那个深深的刻痕，仿佛要将它烙印进自己的血肉里。那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指腹，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提醒着她方才冰湖岸边那短暂而滚烫的触碰并非虚幻。
为什么？为什么要刻上自己的名字？是标记？是提醒？还是……别的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拧开瓶盖，指尖却因脱力和寒冷而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成功。
一股清冽幽微、带着淡淡苦意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房间里的寒意。药膏是细腻的乳白色，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林晚晚小心翼翼地将瓶盖内塞拔了出来。就在内塞被拔出的瞬间，她发现塞子底部，竟然还卷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极小的纸片！
她的心猛地一跳。
屏住呼吸，她颤抖着手指，将那张小纸片取了出来。纸片用的是极薄的宣纸，展开来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用极其细小却异常清晰的蝇头小楷，写着一列字：
**“当归三钱，艾叶二钱，炮姜一钱半，红糖引，煎服。忌生冷。”**
这……这不是金疮药的方子！这是……这是治疗女子月事腹痛、温经止血的古方！
林晚晚的脸“腾”地一下，瞬间红得滴血，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赧和震惊席卷了她！他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她每月那几日会腹痛难忍？！这隐秘的、连贴身丫鬟都不甚清楚的痛苦，他竟……
思绪猛地被拉回很久以前。一次偶然的春日诗会，她被几个贵女故意刁难，罚在凉亭里抄写晦涩的经文。春寒料峭，久坐石凳，加上月事初至，腹痛如绞，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几乎握不住笔。当时凉亭僻静，无人注意她的窘迫。只有沈砚……他当时似乎路过，远远地朝她这边望了一眼。难道……难道就是那一眼？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强烈的羞赧和一种隐秘的、被窥破的慌乱，猛地冲上心头，让她几乎握不住那张小小的纸片。她慌忙将纸片重新卷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就在这时——
“吱呀……”
窗外，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林晚晚浑身一激灵，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从那股羞赧的暖流中惊醒！她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紧闭的窗棂。
糊着高丽纸的窗格上，一个模糊的、蜡黄色的侧脸轮廓，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阴冷的、窥伺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林晚晚的心脏！
周嬷嬷！
二婶王氏身边那个永远面无表情、眼神像毒蛇一样的心腹周嬷嬷！
她刚才就在窗外！她在看什么？看到了什么？！
林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首窜上来，方才因那药方而生出的微弱暖意瞬间被冻结、粉碎。她攥着玉瓶和那张小纸片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一片，冷汗涔涔。
窗外的冷风，似乎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佛手柑的甜腻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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