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寒气，仿佛能渗入骨髓。长明灯的火苗在幽暗中挣扎，映着林晚晚苍白专注的侧脸。她蜷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膝头铺着一块素净的旧帕子。帕子上，静静躺着那支几乎断送了她性命、又暴露了惊天秘密的青玉竹节簪。
簪身依旧温润，流淌着清雅含蓄的光泽，但簪尾靠近第三竹节的位置，那因强行撞击地面而留下的一道细微裂痕，却如同美人面上的伤疤，刺眼而脆弱。正是这道裂痕，让那藏匿着北疆粮道图的机括暗格暴露无遗。
林晚晚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她取出一根极其纤细的、用特殊鱼胶熬制的黏针（这是她从前跟府里老工匠学来修补瓷器的小手艺），又从一个贴身藏着的、比指甲盖还小的贝壳盒里，蘸取了一点透明粘稠的胶液。她的动作极其小心，屏住呼吸，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针尖带着微不可察的胶液，一点、一点地探入那道细微的裂痕缝隙之中，试图将裂开的两侧重新粘合。
这不仅仅是在修补一支簪子，更是在修补一道随时可能爆裂的生死裂痕。一旦粮道图再次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目光专注，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簪尾那道细微的裂痕上。胶液在缝隙中缓缓渗透、凝结。就在她全神贯注，指尖小心翼翼地施加最后一点压力，试图让裂痕完美弥合之际——
簪尾紧邻机括暗格的地方，一处原本光滑无痕、看似与其他竹节毫无二致的玉质内壁，因她指尖的按压和胶液的浸润，竟然极其轻微地、向内凹陷了一下！
林晚晚的动作猛地一滞！心脏骤然漏跳一拍！
不是裂痕的问题！是这处内壁本身就有问题！它太薄了！薄得异常！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她不再试图修补那道裂痕，而是将黏针的针尖，极其谨慎地、试探性地，轻轻点向那处异常薄弱的内壁。
触感反馈回来——不是实心的玉！后面是空的！
一股巨大的悸动冲上头顶！林晚晚强压下狂跳的心脏，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用黏针沾取更多的胶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片薄弱的内壁边缘，不是为了粘合，而是为了软化可能存在的缝隙。然后，她屏住呼吸，用黏针那极其细微的针尖，如同最灵巧的探针，沿着那片薄弱内壁的边缘，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撬动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长明灯的火苗在她专注的眼眸中跳跃。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声淹没的脆响！
那片薄如蝉翼的青玉内壁，竟真的被她用巧劲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缝隙之后，不是坚硬的玉石，而是一个更加隐蔽、更加狭窄的夹层！
林晚晚的心跳如擂鼓！她颤抖着手指，用针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撬开的青玉薄片完全移开。
幽暗的夹层暴露在眼前。里面没有丝帛图卷，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丝绢！丝绢的材质极其特殊，轻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异常柔韧。
她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薄如蝉翼的丝绢取了出来。在长明灯微弱摇曳的光线下，她缓缓将其展开。
丝绢之上，墨线细如发丝，勾勒出的不再是单一的粮道，而是——整片北疆的山川地貌！城池关隘、河流走向、荒漠戈壁、甚至狄人几大部落的冬季草场和夏季迁徙路线，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在几条隐秘粮道线旁边，还用更细的朱砂小字，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驻军换防时间、水源补给点、以及几处极其隐蔽的、标注着“可屯重兵”的峡谷隘口！
北疆全域舆图！比之前的粮道图更加详尽、更加致命！这才是沈砚藏于簪中的真正底牌！是他沈家在北疆经营多年、甚至可能倾注了沈阁老毕生心血的绝密！他竟将此等关乎国运、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绝密，藏于一支小小的玉簪之中，托付给了她！
巨大的震撼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山岳般压上林晚晚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握着这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丝绢，指尖冰凉。
北疆，朔风如刀。
广袤的荒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肃杀苍茫。残阳如血，涂抹在远处起伏的山峦和残破的城垣上，透着一股悲壮而残酷的美。
一场遭遇战刚刚结束。战场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屠宰场。倒伏的尸体被半埋在积雪中，凝固的暗红血液在雪地上泼洒出狰狞的图案。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箭矢、破碎的旗帜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硝烟和死亡的气息。
赵屹一身玄色重甲，伫立在战场中央。冰冷的甲胄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冰，脸上溅满了敌人的血污和雪粉，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燃烧着未熄的战火，扫视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战场。他的战马在一旁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亲兵们沉默地在尸堆中穿行，检查着是否有己方的伤者幸存，同时警惕地搜寻着可能存在的有价值情报。
“侯爷！” 一个亲兵快步跑来，手中捧着一个从敌方百夫长尸体上搜刮下来的皮质囊袋，囊袋鼓鼓囊囊，沾满了血污和泥雪。“从狄人百夫长身上搜到的，有些份量。”
赵屹目光扫过那囊袋，微微颔首。亲兵立刻将囊袋奉上。
入手沉重。赵屹解开封口的皮绳，一股混杂着血腥、汗臭和皮革膻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他面无表情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旁边一具覆雪的马尸背上。
叮当作响。几块粗糙的金饼，几枚看不出部落的骨制饰品，一小袋磨碎的肉干，还有……一个颜色黯淡、边缘磨损、用粗劣针线缝制的……小布袋。
那小布袋在血污和杂物中毫不起眼，灰扑扑的。赵屹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凝固在那布袋上！
那形状…那轮廓…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雪泥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拈起了那个小小的布袋。
入手粗糙，布料是廉价的麻布。上面用同样粗劣的、早己褪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针脚粗疏，形状笨拙，甚至有些滑稽——一只小小的辣椒。
褪了色的茜红辣椒荷包！
正是当年灯会上，林晚晚遗落、被他冷眼旁观的那个旧物！
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北狄百夫长的随身囊袋里？！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赵屹！前朝余孽的虎符上有她的辣椒籽，北狄军官的囊袋里有她的旧荷包！这卑贱的商女，她的痕迹如同跗骨之蛆，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杀戮战场，出现在与“萧”字、与玄蛇卫密切相关的敌人身上！
指腹无意识地着荷包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稚拙的针脚。冰冷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遥远的、属于灯会喧嚣的温度。那个狼狈的、被撞倒在地的少女，那双惊惶含泪的眼眸…画面一闪而过，随即被眼前尸山血海的残酷景象覆盖。
他猛地收紧手指，将那廉价的荷包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甲胄边缘几乎要将布料撕裂！深潭般的眼底，风暴再次凝聚，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被无形丝线缠绕的、难以言喻的烦躁。
京城，沈府别院。
夜色沉沉，寒风呜咽着穿过回廊。书房内却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酒气。地上滚落着几个空了的白瓷酒壶，金笼裂碎玉簪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金笼裂碎玉簪最新章节随便看！桌案上杯盘狼藉。
沈砚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衣襟半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宽大座椅里，手中还握着一个半空的青玉酒壶。往日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染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迷离涣散，失去了焦距。
他面前的书案上，散乱地放着几张写满字的宣纸，墨迹淋漓，却字不成行，笔走龙蛇间充满了狂躁和绝望。其中一张被揉成一团，又被狠狠展开，上面反复涂抹着几个力透纸背、几乎将纸张撕裂的大字：除族！不娶！
“呵…呵呵…” 沈砚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醉意和自嘲。他举起手中的酒壶，对着窗外清冷的月色，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眼神迷蒙地落在酒壶光滑的壶身上，仿佛那上面映着谁的影子。
“晚晚…” 他喃喃着，声音低哑含混，带着无尽的思念和痛苦，“三月三…连云栈…等…等我…” 话语断断续续，如同梦呓，“我…带你走…离开这鬼地方…去江南…看…看十里荷花…”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酒壶冰凉的壶身，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绝望。酒意上涌，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手肘却不小心碰倒了桌案边缘的一个锦盒。
“哐当！”
锦盒翻落在地。盒盖弹开，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正是那支在祠堂中被摔落、簪尾带着细微裂痕的青玉竹节簪！
簪身温润的青光在烛火下流淌，那道细微的裂痕在沈砚迷醉的眼中无限放大，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簪…簪子…” 沈砚醉眼朦胧地俯下身，艰难地将那支断簪从地上拾起。冰凉的玉质触感入手，让他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他紧紧握着那支簪，指腹一遍遍着簪尾那道裂痕，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其弥合。
“裂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孩子般的委屈，“晚晚…别怕…我会…修好它…修好…” 他将断簪紧紧贴在滚烫的胸口，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座椅里，渐渐被浓重的醉意和巨大的痛苦彻底淹没。
书房外，幽深的回廊阴影里。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紧贴着冰冷的廊柱，一动不动。是谢明姝。
她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墨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在这里己经站了很久，久到身体被穿堂的寒风吹得麻木冰冷。
书房内，沈砚那饱含醉意、痛苦思念的呓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门缝，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穿她的心脏！
“晚晚…”
“三月三…连云栈…”
“带你走…”
“修好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研磨！晚晚！又是晚晚！他醉酒梦呓的是她！他心心念念要私奔带走的是她！他视若珍宝、捧在心口的是她的断簪！而她谢明姝，这个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在他心中，恐怕连这酒壶里的残渣都不如！
极致的恨意和屈辱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的躯壳内奔涌！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宽大斗篷下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脚下冰冷的地面。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烛光，她看到了一张飘落在廊柱根部的纸片——是沈砚醉酒后狂书乱画、被揉皱丢弃的其中一张。
纸张被揉得皱巴巴，上面墨迹淋漓，几个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字如同泣血的控诉，狠狠刺入她的眼底：
宁除族，不弃她！
“宁除族…不弃她…” 谢明姝无声地翕动着嘴唇，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期待，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被这六个血淋淋的字彻底碾碎、焚烧殆尽！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彻底取代了翻腾的恨意。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变得如同冰雕般僵硬。那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睛，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万丈冰原般的死寂。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手，苍白、冰冷，如同刚从坟墓中伸出。指尖探入斗篷内侧的暗袋，摸索着，最终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烫着金箔、象征着无上荣光和承诺的纸笺——正是她和沈砚的赐婚圣旨副本。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张华贵无比、却冰冷得如同枷锁的婚书。上面朱砂御笔写就的名字，此刻看起来是如此讽刺，如此刺眼。
没有愤怒，没有嘶喊。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捏住了婚书的一角。然后，指尖猛地用力！
“嗤啦——！”
一声清晰刺耳的裂帛声，在寂静寒冷的回廊中骤然响起！
华贵的婚书，如同脆弱的蝶翼，在她冰冷的手指间，被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撕开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裂口！金箔破碎，纸屑纷飞。
“嗤啦…嗤啦…”
裂帛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和毁灭的快意。她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精准，将那张象征着荣耀、地位和她曾经所有痴心妄想的婚书，连同上面沈砚的名字，彻底撕成了无数细小的、如同雪花般飘落的碎片。
纸屑纷纷扬扬，落在她冰冷的墨色斗篷上，落在脚下光洁却冰冷的地砖上，如同祭奠一场盛大而荒谬的葬礼。
撕碎了。
都撕碎了。
谢明姝静静地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兜帽下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空洞而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解脱后的、万籁俱寂的虚无。
就在谢明姝撕碎婚书的同一时刻。
北疆战场，那具狄人百夫长的尸体旁。
赵屹紧攥着那个廉价辣椒荷包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正欲将那刺眼的旧物狠狠丢弃，目光却猛地被荷包撕裂处散落出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个小小的、同样沾满血污的羊皮卷轴。卷轴的一端，在荷包撕裂时滑落出来，此刻正被寒风吹得微微展开了一角。
赵屹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了羊皮卷上暴露出的图案一角——
一个扭曲的、阴冷的蛇形刺青图案！与他之前所见断镯、孙嬷嬷手腕、以及刺客身上的印记，如出一辙！只是这羊皮卷上的图案更加完整，蛇眼处还点缀着一个细小的、如同火焰般的特殊标记！
玄蛇卫！完整的图腾！
赵屹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全身！他不再看那辣椒荷包，猛地俯身，一把将那张羊皮卷从荷包中彻底抽出！冰冷的羊皮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那完整的、狰狞的蛇形刺青图腾，如同来自地狱的徽记，彻底暴露在如血的残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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