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挤满了人，像赶集似的热闹。
男人们蹲在墙根下抽着旱烟，女人们三三两两聚作一堆，手里纳着鞋底，眼睛却不住往那间低矮的土房瞟。
蒸腾的热气混着血腥味从门缝里钻出来，又被夏日的暖风搅散在院子里。
七岁的黄芩像条泥鳅似的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
她刚在后山挖完红薯，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小脸上东一道西一道全是汗渍。
怀里揣着的几个红薯硌得她生疼，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想快点找到娘亲。
"娘——"
她脏兮兮的小手刚要拍上门板，突然被人拦腰抱起。
王婶子粗糙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带着蒜味的呵斥喷在她耳边："里头正生着呢！不能见风！你个丫头片子别在这儿添乱！"
黄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怀里的红薯骨碌碌滚了一地。
有个还沾着泥巴的红薯滚到了爹的布鞋边上，可爹像尊石像似的杵在门口，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她蹲在地上一个个捡红薯时，听见土房里传来娘亲压抑的呻吟。
那声音像被什么碾碎了似的，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黄芩突然想起去年刘家婶子也是这样叫唤的，后来就再没见着她。
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晒着，可屋檐投下的阴影像条冰冷的蛇，慢慢爬上了她的后背。
申时的梆子刚敲过，一声嘹亮的啼哭突然刺破天际。
产婆撩开沾血的布帘出来报喜时，黄芩看见爹像离弦的箭似的冲过去，铁钳般的手抓住产婆的胳膊："生的啥？"
"恭喜黄老爷！"产婆甩着沾血的帕子，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是个带把儿的！"
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二叔公的旱烟杆在地上磕得砰砰响，几个婶子争着往产婆手里塞红鸡蛋。
黄芩贴着墙根站起来，发现早上还黏在衣襟上的泥巴，这会儿轻轻一拍就簌簌落下。
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问"生的什么"，不都是一开始皱巴巴的小孩子吗？
挤进里屋时，黄芩差点被浓重的血腥味呛着。
娘亲湿漉漉地躺在床上，像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散乱的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
襁褓里的弟弟红得像只虾米，额头上的胎脂还没擦干净。
大人们围着弟弟笑作一团，黄芩也跟着咧开嘴，心里却盘算着明天要去掏哪个树洞的鸟蛋给娘亲补补身体。
夜里，黄芩蜷在灶房的柴堆上。
月光从破了的烟囱漏进来，照得她发黄的旧衣上泛着银光。
远处传来爹和叔伯们喝酒划拳的声音，混着弟弟时断时续的啼哭。
她数着烟囱眼里漏进来的星星，想着弟弟会不会像年画上的胖娃娃那样，长出藕节似的手臂。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薪偶尔噼啪作响，像在应和她梦中含糊的呓语：
"弟弟......"
天刚蒙蒙亮，灶房的柴火堆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尽的烟味。
黄芩蜷缩在破袄子里，梦里还惦记着山上的鸟窝。
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揪住她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了起来。
"起来！"爹的声音又冷又硬。
黄芩迷迷瞪瞪睁开眼，晨光里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脸上横肉堆叠，眉心一颗黄豆大的黑痦子格外扎眼。
那女人二话不说，一把掐住黄芩的下巴，指甲陷进肉里，疼得她首缩脖子。
粗糙的手指掰着她的脸左右转动，像是在检查牲口的牙口。
黄芩下意识要跑，被她爹捏住了胳膊，只能站在原地，双手攥拳。
“怎么样?”黄爹问。
"啧，瘦得跟豆芽似的，"女人甩开手，黄芩的下巴立刻浮起几道红痕，"这丫头撑死了八岁，嫁出去还得白养五六年，谁家愿意当这冤大头？赔钱的买卖婆子我可接不了。"
黄爹搓了搓被旱烟熏黄的手指，赔着笑："别介啊，我找了好几家媒婆，就您最神通广大，您再瞧瞧，要不给她虚报个两三岁......"
女人眼珠子一转，突然压低声音："要是实在养不起，不如送去南阳街的'醉春楼'。那儿的妈妈专收这样的小丫头，养几年就是摇钱树。"她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只要你开价别太高......"
黄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越过黄芩的肩膀，望向屋里——那里传来新生弟弟嘹亮的哭声。
半晌，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就这么办！”
那天山雾弥漫，远处的林子像浸在牛乳里。
黄芩被抱上一辆吱呀作响的牛车，身下垫着捆扎干草的麻绳。
她低头看着自己露在草鞋外的脚趾，冻得发红。
爹就坐在前面赶车，背影像块沉默的石头。
进城的路上，爹破天荒地牵了她的手。
那手掌粗糙得像树皮，烫得吓人，死死攥着她往巷子里拽。
青石板路上积着昨夜的雨水，黄芩的草鞋早就湿透了，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
醉春楼的后门开在一条窄巷里。
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脂粉混着霉味的怪香。
十几个小姑娘挤在墙角，有的哭得撕心裂肺，有的拼命捶打木门，还有几个像木偶似的呆坐着，眼神空洞。
一个穿红戴绿的女人摇着团扇走过来，香粉簌簌地往下掉。
她捏起黄芩的脸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黄爹跟着管事的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鼓囊囊的粗布袋子。
黄芩认得，那是装粟米的袋子，去年收成不好，家里吃了整整一冬的粟米粥。
"哭什么？"那女人用染着蔻丹的指尖抹去黄芩脸上的泪，"小姑娘家家的，哭花了脸可就不值钱了。"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像掺了糖的毒药。
黄芩死死咬住嘴唇。
她很生气，所以自始至终从没告诉过黄爹，后山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藏着整整一窝鹌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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