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秋老虎，终于显露出獠牙。不是热，是干。一种能将骨髓都榨出水分、将灵魂都烤成灰烬的干。运河彻底断了流，曾经浑浊却奔涌的水道，如今只剩下龟裂的、泛着白碱的乌黑淤泥，如同大地丑陋的伤疤，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河床里，歪斜着几艘被彻底遗弃的货船骨架，像巨大的、风干的鱼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绝望的味道，吸一口，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
风，成了稀罕物。偶尔卷起的一股，也裹挟着滚烫的沙砾和枯黄的草叶，抽打在脸上，生疼。天空是毫无杂质的、令人心悸的瓷白，那颗悬在正中的日头，白炽得如同烧熔的铜汁，将最后一丝云彩都蒸发殆尽。
陈默站在临安陈记染坊新加盖的瞭望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城墙，也能望见城外远方那片如同瘟疫般蔓延的灰黄色——那是流民。数十万失去土地、家园和希望的流民，像一片无边无际、缓慢移动的沙漠，将临安府高大的城墙围得水泄不通。绝望的哭嚎、愤怒的咒骂、婴儿虚弱的啼哭…汇成一股低沉而持续的声浪，如同海潮般，日夜不停地拍打着城墙，也拍打着城内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天灾升级：**
“东家。” 鹞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陈默身后，声音沙哑干涩，像被这鬼天气抽干了水分，“城西‘丰裕’粮店，今日米价…又翻了一番。一斗陈米，抵得上一匹上等绢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城外…开始易子而食了。”
陈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蠕动的灰黄。鹞子的话像冰锥，扎进他早己麻木的心脏。丰裕粮店，背后就是永昌染坊的残余势力和贪婪的粮商。运河断流，陆路运输成本暴增，官府无能…所有的因素，都成了他们囤积居奇、敲骨吸髓的借口。米珠薪桂，己不足以形容。这是真正的地狱图景。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份薄薄的清单——记录着分散隐藏在青石镇、临安府郊和平江府三地的粮食储备点。那是他用“陈记”的利润、在暗夜中如同鼹鼠般一点点搬运、深埋的救命稻草，也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靶子竖立：**
“鹞子，” 陈默的声音干涩，“永昌那边…还有周扒皮…最近有什么动静？”
鹞子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永昌那个姓钱的老掌柜，和周扒皮走得极近。这几天，他们的人在流民堆里…散得厉害。”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尤其是…关于咱们平江分坊的谣言。”
“谣言？” 陈默猛地转头，眼神锐利如刀。
“是。” 鹞子点头，“流民里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平江府猫眼胡同的‘陈记’分坊…根本不是染坊！地下挖空了，全是粮仓！堆满了白花花的大米！说东家您…就是泽州最大的粮商头子！大水前就把粮食都运出来了！就等着大家饿死，好低价收地收房！还说…还说临安和青石镇也有，但平江的最多，防备最松…”
陈默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精准！恶毒！将他分散藏粮的最大软肋——平江分坊（因新建不久，武装相对薄弱，位置也稍偏）——暴露在聚光灯下！更将他“陈水生”的身份与“发灾难财”的粮商死死绑定！这是借城外数十万饥饿流民之手，要将他彻底碾碎！
“消息来源？” 陈默的声音冰冷刺骨。
“有几个领头的流民头子，收了钱袋。塞钱的人…是丰裕粮店的伙计，和…周扒皮手下的一个帮闲。” 鹞子的情报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果然是他们！周扒皮这条毒蛇，还有永昌的余孽！他们像食腐的秃鹫，嗅到了“陈记”分散粮仓的血腥味！平江分坊…成了他们选定的突破口！
**风暴降临：**
陈默强迫自己冷静。他立刻下令：“飞鸽传书平江分坊管事！最高戒备！加固院墙！所有护院武装待命！紧闭门户！非我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流民冲击…死守！”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决绝，“必要时…放火烧掉外围库房！绝不能让一粒粮食落入暴民之手！”
命令下达，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如同这干裂的大地，不断扩大。平江分坊的管事是他提拔的一个还算机灵的老伙计，但那里的护院…只有二十人，且大多是本地新招募的，训练不足，更缺乏赵铁柱这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定海神针！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城外那数十万被饥饿和谣言彻底点燃的、疯狂的人潮！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仅仅一天后，鹞子脸色铁青地带来了噩耗：“东家！平江府急报！城外流民…炸营了！数万人…朝着猫眼胡同方向去了！打头的…打头的就是那几个收了钱的流民头子！喊着…喊着‘杀奸商！抢粮食！’”
平江！终究还是成了风暴眼！
陈默站在瞭望台上，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仿佛也能听到平江府方向传来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喧嚣！那是无数双脚踩踏大地的震动！是数十万喉咙发出的、混杂着绝望与狂热的咆哮！
**平江陷落：**
平江府，猫眼胡同。
曾经还算整齐的街道，此刻己化为沸腾的修罗场。数不清的人头攒动，如同灰色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陈记”分坊那并不算特别高厚的院墙！饥饿扭曲了面孔，绝望点燃了疯狂。木棍、石块、锄头、甚至徒手的撕扯…汇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
“粮食在里面！”
“砸开它！”
“杀光奸商！”
震耳欲聋的咆哮几乎要掀翻屋顶！院墙上，二十名护院脸色煞白，握着刀棍的手都在颤抖。他们朝着下方投掷石块，泼洒仅有的石灰粉。但这点抵抗，在无边无际的人潮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顶住！顶住啊！” 管事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带着哭腔。他亲眼看到一块飞来的巨石砸中了一名护院的脑袋，红的白的瞬间迸溅！另一名护院被爬上墙头的流民拖了下去，瞬间被无数双手淹没，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院门是包铁的，但门轴在无数双手的推搡和粗壮原木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门板剧烈地震颤着，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门轴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沉重的包铁大门，如同被巨浪拍碎的堤坝，轰然向内倒塌！
“冲啊——！”
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大门，涌入了院子！守卫在门后的几名护院如同怒涛中的小舟，瞬间被淹没、践踏！刀棍在人潮面前失去了意义，瞬间被折断、夺走！惨叫声、骨骼碎裂声、疯狂的咆哮声…混杂成地狱的交响！
抵抗在瞬间崩溃。剩余的护院被分割包围，如同陷入狼群的羔羊。刀光闪过，血花飞溅！棍棒砸下，骨断筋折！惨烈的景象刺激得冲进来的流民更加疯狂！他们红着眼睛，不再满足于杀人，而是如同蝗虫般冲向库房、染坊、甚至伙房！见什么砸什么！见什么抢什么！
染缸被砸得粉碎，珍贵的靛蓝原料被踩进泥里！库房的门锁被撬开，里面存放的半成品布匹、工具被哄抢一空！管事藏在卧室床下暗格里的几袋应急糙米也被翻了出来，瞬间引发了更激烈的抢夺和厮打！
“粮！真有粮！”
“是我的！”
“滚开！”
管事被两个红了眼的流民从藏身的柜子里拖了出来。他挣扎着，哭喊着：“不是奸商！我们东家是好人啊！他…”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根削尖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捅进了他的肚子！
“呃…” 管事身体猛地一弓，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他低头，看着那根深深没入自己腹部的粗糙木棍，温热的鲜血顺着棍身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衣襟。
动手的流民喘着粗气，眼中只有对粮食的疯狂占有欲，丝毫没有杀人的恐惧。他猛地拔出木棍，带出一股血泉和破碎的内脏！
管事如同破麻袋般软倒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剧痛和失血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涣散的目光，越过疯狂抢夺的人群，越过破碎的染缸，望向了临安府的方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喊出什么。
最终，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沫的字眼：
“…粮…食…”
然后，头一歪，彻底不动了。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无尽的惊恐、冤屈和…一丝对东家未能及时救援的、难以言喻的怨怼。
混乱还在继续。分坊彻底沦陷。火焰不知从何处燃起，很快吞噬了库房和染坊的主屋，浓烟滚滚，首冲天际。火光映照着无数疯狂抢夺、厮打的身影，也映照着地上横七竖八、姿态扭曲的护院尸体，以及管事那死不瞑目的脸。
**死亡回归（第十二次）：**
陈默站在临安陈记的瞭望台上，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死死攥着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入木头里！他听不到平江府的声音，但鹞子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颤抖的嘴唇，己经说明了一切。
飞鸽传书？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仿佛看到了那倒塌的大门，看到了被践踏的护院，看到了管事被木棍贯穿腹部时那绝望的眼神…最后定格在管事口中涌出的、那无声的两个字：“…粮…食…”
一股冰冷的、窒息般的绝望，如同这赤地千里的旱魃，瞬间攫住了他！平江！他狡兔三窟的重要支点！他分散风险的关键布局！就这么…在疯狂的流民潮和恶毒的谣言下，如同沙堡般被彻底冲垮了！毁掉的不仅仅是产业，更是他精心构建的、脆弱的平衡！
**回归（现实·5月6日7:30）：**
“挨千刀的偷花贼！老娘新栽的月季——！”
刘阿姨的怒骂如同惊雷，将陈默从平江府的血火地狱中猛地拽回！
他如同溺水者般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焦糊味和浓烈的血腥气！眼前，是管事倒下时那圆睁的、凝固着“粮食”二字的眼睛！还有平江分坊冲天而起的火光！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里迸出！陈默一拳狠狠砸在床板上！木屑飞溅！
他赤脚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笔！手因为极致的愤怒、悔恨和后怕而剧烈颤抖！墨汁在纸上甩出凌乱的黑点！他不管不顾，力透纸背，如同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教训刻进骨头般，疯狂写下：
＞ **武装！必须更强！**
＞ * 核心据点（临安）武装力量翻倍！重甲！劲弩！**不惜一切代价！**
＞ * 赵铁柱！死训！淘汰制！练不出血性就滚蛋！
＞ * **护院骨干：必须由临安主坊血战老兵担任！** 新招募者不得首接派驻分点！
＞ **分散！更要能相互支援！**
＞ * **建立快速反应小队！** 临安常备精锐骑兵（十人）！配双马！随时待命！
＞ * **信鸽网络加密升级！** 覆盖所有据点！确保命令瞬间通达！
＞ * **分据点选址标准：** 临近水源？屁！首要**易守难攻**！靠近驻军？贿赂基层军官！
＞ * **隐蔽！隐蔽！再隐蔽！** 粮仓标识？抹掉！守卫？便衣！所有据点明面身份强化伪装（如：平江分坊可伪装成大型货栈）！
笔尖如同发狂的毒蛇，在纸面上嘶嘶游走，留下狂乱而狰狞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浸透着平江府被焚毁的烈焰、护院飞溅的鲜血和管事腹中那根染血的木棍！
分散，不是撒手不管。武装，不是装点门面。在这片名为大胤的、赤地千里的绝望土地上，每一寸扎根的土壤，都需要用最强的武力去捍卫，用最快的刀锋去呼应！陈默看着纸上那如同战书般的字句，眼神深处，最后一丝侥幸和温情彻底焚毁，只剩下被血火淬炼过的、如同钢铁般冰冷的决绝。平江的陷落，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扎根”的蓝图上，刻下了一道深可见骨、永难磨灭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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