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晨雾尚未散尽，两匹快马己踏着青石板疾驰而过。马上骑士身着玄甲，腰悬横刀，披风上绣着的金色麒麟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 那是隶属于羽林卫的特殊标记，专司传递御前密令。
他们在 “汇通天下” 总号门前勒住缰绳时，门板上还残留着昨夜洗刷的水痕。三天前查封时留下的封条碎片卡在门缝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守在门口的老卒认得骑士腰间的鱼袋，慌忙跪倒在地，看着玄甲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绫缎。
“陛下有旨，即刻解除汇通天下所有查封，着户部、大理寺派员协同核查账目，三日之内恢复汇兑业务。” 骑士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鸽子。
当铺内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裴姝的心腹掌柜周显明跌跌撞撞跑出来，手指颤抖地抚过那方盖着 “皇帝行玺” 的绫缎。他鬓角的白发比三日前多了大半，眼下乌青深得像泼了墨，却在看清旨意的瞬间，突然老泪纵横地朝着皇宫方向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
此时的太极殿内，李世民正把玩着一枚通透的玻璃球。这是云烨昨日呈上来的新物件，内里嵌着细碎的金箔，转动时便有流金般的光晕在御案上流淌。
“户部奏报，汇通十七州分号的存银账目，与长安总号的底册能对合七七八八。” 房玄龄捧着卷宗的手指关节泛白，他彻夜未眠，眼窝深陷，“只是有三笔大额拆借，牵扯到岭南俚族首领冯盎，需得裴姝亲自解释。”
李世民 “嗯” 了一声，将玻璃球放在阳光下。光束穿过球体，在梁柱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让她解释便是。” 他忽然轻笑出声，“朕倒要听听，这位能让长安百姓罢市请愿的女掌柜，如何说清与蛮夷的银钱往来。”
长孙无忌站在阶下，袍角的褶皱里还沾着晨露。他昨夜刚从大理寺查案归来，手里捏着一份厚厚的卷宗：“陛下，五姓私藏的账册里，记着他们近三年通过突厥商队走私铁器的明细。其中有十二笔交易，恰好与汇通的异常汇兑记录吻合。”
“哦？” 李世民抬眼时，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这么说，倒是裴姝的钱庄，替朕抓到了世家通敌的把柄？”
“正是。” 长孙无忌躬身道，“汇通的密档里，还记着每笔可疑汇兑的经手人、商号印章，甚至有突厥商队的驼印拓片。这些都能与大理寺搜出的物证相互印证。”
御案上的青铜熏炉冒出袅袅青烟，檀香混着松脂的气息弥漫开来。李世民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初露绿意的树梢，忽然想起武德西年那个雪夜。那时他刚平定窦建德，骑着战马进入洛阳城，看见世家子弟用两贯钱就能强买百姓的耕牛，而国库却连军饷都凑不齐。
“玄龄，你说这汇兑之法，真能让钱像水一样流遍天下？” 他忽然问道。
房玄龄愣了愣，随即答道：“回陛下，汇通的飞钱之术，实则是将各地的银钱活水汇聚起来。商户不必再携带重金奔波，只需一纸票据便能异地支取，这确实能盘活天下的财路。”
“可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世民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三年前云烨献香皂之术，朕让程咬金看着他；两年前裴姝开汇兑铺，朕让户部盯着她的账本；如今他们的商路通到了西域，连突厥人都要用汇通的票据，这水是不是太活了些？”
长孙无忌的心猛地一沉。他听懂了帝王的言外之意 —— 既要用这股活水灌溉大唐的田亩，又要提防它泛滥成灾。
“陛下圣明。” 长孙无忌低声道，“臣以为可设‘钱法司’，由户部、刑部、御史台三司派员组成，专司监管汇兑业务。凡单笔过万贯的交易，需提前报备；涉及边贸的汇兑，必须经兵部核准。”
李世民缓缓点头，目光掠过阶下群臣：“准奏。钱法司的首官，就由御史中丞崔仁师担任。”
这个任命让众人暗暗心惊。崔仁师是出了名的铁面御史，当年弹劾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家奴占地，连皇后的说情都顶了回去。让他来监管汇通，明着是制衡，实则是给裴姝套上了枷锁。
“还有，” 李世民补充道，“传旨裴姝，三日后带账册入宫回话。朕要亲眼看看，能让林风舍命相护的女子，究竟有几分本事。”
消息传到汇通总号时，裴姝正在核对岭南的账目。她穿着一身素色襦裙，长发简单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周显明捧着圣旨进来时，她正用一支银簪挑着账册上的墨迹，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知道了，备好岭南冯氏的通商文书，三日后我自会入宫。”
她指尖划过账册上 “冯盎” 的名字，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那位岭南首领的使者带着一箱明珠来长安，想通过汇通拆借二十万贯铜钱，用于赎回被僚人掳走的部民。当时周显明极力反对，说蛮夷之地信用难测，她却看着使者背上的箭伤，想起了古道上那支被伏击的商队。
“周掌柜，” 裴姝忽然抬头，眸中闪着清亮的光，“让西市的铁匠铺赶制一百副新式马鞍，配上最好的鞯垫，送到程府去。就说是我谢过程国公的。”
周显明愣了愣，随即躬身应诺。他看着自家小姐在晨光中翻动账册的侧影，忽然觉得那道曾在天牢里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身影，此刻竟比殿宇的飞檐还要挺拔。
三日后清晨，裴姝乘着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驶入朱雀大街。车窗外，汇通总号己经重新挂起了幌子，门前排起的长队从街口蜿蜒到巷尾。穿着粗布短打的脚夫、戴着帷帽的胡商、甚至还有几个挎着包袱的僧人，都在等着办理汇兑。
“听说了吗？陛下特意让钱法司的人来护卫，说是怕再有人捣乱。”
“我家郎君在河西军中，上个月寄回来的饷银，就是通过汇通取的。要是这铺子真关了，全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
“那位裴掌柜也是厉害，刚从牢里出来就能理事，难怪林公子对她死心塌地。”
细碎的议论声透过车帘传进来，裴姝握着袖中账本的手指渐渐放松。她想起林风探监时，隔着铁栏塞给她的那半块干硬的胡饼；想起云烨在宫门前长跪不起的身影；想起周掌柜带着伙计们守在查封的铺子里，用身体挡住泼来的污秽…… 这些画面像炭火一样，在她心底暖暖地燃着。
马车在太极宫门前停下时，崔仁师己等候在那里。这位铁面御史穿着绯色官袍，见了裴姝也只是略一点头：“裴掌柜，请随我来。陛下在偏殿召见。”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空气中飘来淡淡的墨香。裴姝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辨认账簿上的朱砂印记，说那是信义的凭证。如今她要去见大唐的天子，手里握着的不仅是账本，更是无数商户用血汗换来的信任。
偏殿内，李世民正看着一幅西域舆图。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裴姝身上时微微一怔。眼前的女子穿着寻常的浅绿襦裙，既没有珠光宝气的装饰，也没有楚楚可怜的姿态，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像渭水的秋波。
“草民裴姝，叩见陛下。” 她盈盈下拜，裙摆扫过地面时，带出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李世民指着御案上的账册：“这些岭南的拆借，你且说说。”
裴姝起身时，动作从容不迫。她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道：“回陛下，冯盎大人拆借的二十万贯，实则是代俚族各部赎回被掳人口。去年冬月，草民的商队在岭南遇袭，正是冯大人派兵救援，否则那些丝绸和瓷器，早就成了僚人的囊中之物。”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冯大人送来的谢函，还有被赎回部民的名册，上面都按了指印。草民愿以汇通的信誉担保，这些钱分文未入私人腰包。”
李世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指印，忽然想起当年征战时，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士兵，手掌上也有这样粗糙的痕迹。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听说你在天牢里，把所有牵连云烨和林风的证据都烧了？”
裴姝的脊背挺得笔首：“回陛下，汇通的根基是信誉，格物院的根基是创新，林风…… 他的根基是草民。三者若能保全，牺牲草民一人又何妨？”
这句话让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崔仁师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却被李世民抬手制止。帝王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忽然想起云烨呈上来的那些图纸 —— 改良的曲辕犁、能预防天花的牛痘法、甚至还有能让粮食增产三成的新粮种。这些东西，都与御案上的汇通账册一样，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这个帝国。
“你可知，朕为何要设钱法司？” 李世民忽然问道。
“草民知道。” 裴姝坦然道，“江河虽能滋养万物，但若没有堤坝约束，便会酿成洪灾。陛下是想让汇通的活水，既能灌溉西方，又不泛滥成灾。”
李世民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殿宇间回荡：“说得好！朕就准你所请，汇通天下可以继续经营，但需得接受钱法司的监管。至于岭南的账目，” 他把账册推回给裴姝，“朕信你一次。”
裴姝深深叩首时，看见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金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汇通天下不再只是一个商号，而是成了大唐这台庞大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它将随着帝国的运转而转动，既受其约束，也为其添砖加瓦。
走出太极宫时，春风正暖。林风骑着一匹白马候在宫门外，见她出来，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迎上来。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却在看见裴姝的笑容时，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辰。
“陛下没为难你吧？” 他伸手想扶她，又想起在大庭广众之下，慌忙把手缩了回去。
裴姝笑着摇头，将那卷圣旨递给林风。春风拂起她的鬓发，露出脖颈间淡淡的伤痕 —— 那是在天牢里被铁链蹭出的印记，如今却像一枚勋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我们的钱庄，能继续开下去了。”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风接过圣旨，手指抚过那方鲜红的玺印，忽然把裴姝往怀里一拉，在她耳边低声道：“晚上程府摆火锅宴，程咬金说要给你接风。”
裴姝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脸颊发烫，却在听见 “火锅” 二字时，忽然想起那些在破庙里用瓦罐煮肉汤的日子。那时谁能想到，他们这两个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人，有朝一日能让自己的商号，成为牵动大唐经济的命脉。
远处传来驼铃声声，一支西域商队正缓缓走进长安城门。为首的胡商看见汇通总号重新升起的幌子，兴奋地挥动着手中的票据，引得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
裴姝望着那片喧闹的街市，忽然握紧了林风的手。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或许还有更多风雨，但只要他们三人像从前那样并肩而立，就算是万丈深渊，也能踏出一条通途来。
御书房内，李世民看着崔仁师呈上的监管章程，忽然在末尾添了一行字：“许汇通天下参与盐铁专营的资金结算。” 放下朱笔时，他瞥见窗台上那盆新栽的玉米幼苗 —— 这是云烨说能亩产千斤的奇物，此刻正抽出嫩绿的新芽。
帝王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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