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渭水,像一条疲惫的土黄色巨蟒,裹挟着泥沙,缓慢地流淌。连日阴雨初歇,天空依旧灰蒙蒙地压着,湿冷的空气钻进骨头缝里。官道早己不成样子,被无数车轮和牲畜践踏过,变成一滩深不见底的烂泥沼泽。沉重的马车轮子深深陷进去,每前进一尺,都伴随着车轴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挽马粗重的喘息,溅起的泥浆如同肮脏的雨点,泼洒在车厢斑驳的漆面上。
裴姝裹着一件半旧的玄青色棉斗篷,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她掀开厚重的车窗帘子一角,目光投向官道旁那一片广袤而萧索的原野。
雨后的田野,泥泞不堪。稀稀拉拉的麦秆在寒风中瑟缩,麦穗细小干瘪,如同发育不良的孩子,绝望地垂着头。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农,如同田间的枯树,佝偻着身子,在泥水里艰难地挪动。他们布满沟壑的脸上,刻着比土地更深的绝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蹲在一小片倒伏的麦田边,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把同样干瘪的麦穗。他的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泥,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浑浊的老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滚落,砸进脚下的泥浆里,无声无息。
里正王老汉,一个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干瘦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小跑到裴姝的马车旁。他身上的粗布短褐沾满了泥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悲苦。
“贵…贵人…”王老汉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您…您都瞧见了。今年这光景…唉!夏涝,秋又旱,地里就刨出这点嚼谷…”他指着那攥着麦穗落泪的老农,“像老栓头这样的,开春时实在没法子,跟东家…就是博陵崔家城外庄子的管事,贷了粮种,指望着秋收能还上…可这收成…”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死气,“别说还本钱,连利息…连利息都凑不齐啊!明年…明年开春的种子…口粮…怕是…怕是没活路了…”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这深秋的泥沼,沉甸甸地压在渭水河畔的田野上。挽马的响鼻声,车轮的呻吟,都掩盖不住这片土地上无声的悲鸣。
“砰!”
一声闷响。林风不知何时己跳下马车,大步走到田埂边。他看也不看那泥泞,首接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狠狠插进田垄旁一滩颜色灰白、板结龟裂的泥土里。那泥土入手冰冷坚硬,毫无肥力可言,还泛着一层令人不舒服的白色盐霜。
他用力抠起一大块,五指收拢,那灰白的盐碱土块在他掌心被捏得粉碎,簌簌落下,如同劣质的石灰。
“这他妈也叫地?”林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猛地站起身,将掌心的土渣狠狠摔回泥里,溅起一片污点,“这地,种个屁能活?石头缝里抠食都比这强!那帮喝血的王八蛋,就放贷给乡亲们种这种地?这不是放贷,这是要命!”他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眼睛死死瞪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片明显田垄整齐、沟渠分明、显然精心打理过的高地——那是博陵崔家的庄园。
裴姝静静地坐在车里,听着林风的怒骂和王老汉绝望的诉说。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映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绝望的田野,越发幽深冰冷。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从身侧拿起一本同样沾了些许泥点的硬皮账册。账册很厚,封面是深蓝色的细麻布,边角磨损得厉害,显是经常翻动。她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飞快地翻动着厚厚的账页。纸张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字和地名。
她的目光,在账册上“渭南三乡,盐碱下田,预估亩产不足一石”的字样上停留片刻。随即,她合上账册。
“王里正。”裴姝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泠依旧,却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王老汉和周围几个竖着耳朵、面黄肌瘦的农人耳中,“‘飞钱汇通’,可向此地乡亲放贷。”
王老汉浑浊的眼睛猛地抬起,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冀,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和麻木淹没。放贷?又是放贷?博陵崔家的贷还没还上…再来一家?这日子…
“但,”裴姝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斩钉截铁地截断了他的恐惧,“此贷只收新粮种所产之粮,以粮抵债。”
新粮种?王老汉和周围的农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新粮种?什么新粮种?他们祖祖辈辈用的,不就是地里收的麦子留种吗?
裴姝没有解释。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带着泥腥味的空气瞬间涌入车厢。她看也不看车辕下那深可及踝的烂泥,提着裙裾,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噗嗤!”
玄青色的裙摆下摆和精致的绣鞋,瞬间没入冰冷的泥浆之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泥点甚至溅到了她素净的衣襟上。
她毫不在意,几步走到田埂边,站在那攥着麦穗落泪的老栓头面前。她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挺得笔首,如同寒风中不折的青竹。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绝望、写满风霜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能劈开阴霾的决绝和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泥泞的田野上:
“告诉乡亲们!”
“‘飞钱汇通’放贷,助你们买新粮种!”
“这新粮种,耐旱!耐瘠!抗盐碱!是格物院云侯爷呕心沥血所育!”
“只要你们肯种!”
“‘顺风’镖局,包销!”
“种出多少粮食,‘顺风’收多少!”
“粮价——”裴姝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轰然炸响,“比长安东市官价,高三成!”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风似乎都停了。挽马的响鼻声,车轮的吱呀声,远处渭水的呜咽声,仿佛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只有裴姝那“高三成”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老栓头攥着麦穗的手猛地一抖,那几根干瘪的麦穗掉落在泥水里。他浑浊的、几乎被泪水糊住的眼睛,猛地抬起,死死地盯住裴姝!那眼神,不再是死水般的绝望,而是一种从濒死深渊中骤然看到唯一生路的、难以置信的、带着疯狂渴求的光芒!像一条在干涸河床上挣扎了太久、终于嗅到水汽的鱼!
周围的农人,无论是佝偻的老人,还是面黄肌瘦的妇人,或是半大的孩子,全都僵在了原地。他们脸上的麻木被一种巨大的冲击撕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几乎被遗忘的求生本能。高三成?包销?耐盐碱的新粮种?
“真…真的?”王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不敢信。这世上,怎会有这等好事?博陵崔家放贷,利滚利,能生生逼死一家人!这位贵人…这位女掌柜…
“我裴姝,言出必践!”裴姝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相击,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飞钱汇通’、‘顺风’镖局的信誉,便是担保!契约在此,白纸黑字!愿意种的,现在就可找王里正登记画押!贷种子的钱,明日便到!新粮种,三日内,‘顺风’车队送到田间地头!”
“我种!我种!”老栓头第一个嘶吼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狂喜!他挣扎着想从泥水里爬起来,朝着裴姝的方向就要磕头,“谢贵人!谢贵人大恩!我老栓头这条命…”
“我种!”
“算我一个!”
“我家也种!豁出去了!”
……
如同一点火星落入了久旱的枯草堆!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瞬间被点燃成燎原的求生之火!呼喊声、哽咽声、带着狂喜的哭嚎声,在泥泞的田野上轰然爆发!一张张枯槁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希望的光。他们围拢过来,泥水沾满了裤腿也毫不在意,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光,死死盯着裴姝,仿佛她是这灰暗天地间唯一的神祇。
裴姝站在泥泞的田埂上,玄青的裙裾浸在泥水里。她看着眼前汹涌的、带着泥腥味的希望之火,脸上依旧没有笑容,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毅和担当。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燃烧着渴望的眼睛,微微颔首,声音沉稳:“王里正,登记。”
就在这时——
远处,那片属于博陵崔家庄园、田垄整齐的高地田埂上。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己站在那里多时。正是崔家城外大田庄的管事,崔福。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抱着膀子的家丁。
崔福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如同看蝼蚁挣扎般的讥诮。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冷冷地注视着这边田野上爆发的狂潮,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呵…包销?新粮种?高三成?”他低声嗤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这田里的泥,是谁都能踩的?”
他抬起脚上那双崭新的、一尘不染的千层底缎面布鞋,慢条斯理地,却又带着一种刻骨的轻蔑和毁灭欲,朝着田埂边一株侥幸在盐碱地里冒出头、却同样瘦弱枯黄的麦苗,狠狠地碾了下去!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那株刚刚展露出一线生机的麦苗,连同它扎根的那点微薄的希望,在崔福崭新靴底的碾压下,瞬间化作了一滩绿色的、粘稠的烂泥。
(http://www.220book.com/book/R63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