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在长安城西最大的生丝处理工坊,如同一个在蒸汽与汗水中挣扎的巨兽。时值深秋,工坊深处却闷热得如同盛夏。数十口巨大的铁锅沿墙排开,炉膛里柴火熊熊,舔舐着漆黑的锅底。锅里翻滚着浑浊粘稠、散发着刺鼻碱腥气的滚水,灰白色的生丝茧在沸水中沉浮、舒展、融化。蒸腾的热气如同无形的巨蟒,从每一口锅上方升腾而起,在工坊低矮、被烟熏火燎得黢黑油亮的朽木房梁上凝聚、碰撞,最终凝结成冰冷的水珠,又或是凝成一层细密的白霜,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工匠们汗湿的脖颈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空气浓稠得几乎无法呼吸。碱水的腥气、生丝煮烂后的特殊气味、汗水的酸馊味、还有角落里堆放的霉烂茧壳的腐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的恶臭。巨大的噪声无处不在:柴火在炉膛里噼啪爆裂,铁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翻滚冒泡,搅动生丝的木棒撞击锅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以及工匠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老匠人赵把头,就佝偻在这片蒸笼地狱的中心。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枯瘦如柴、布满青筋和烫疤的小腿。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绺绺贴在额角和脖颈上。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锅中翻滚的丝线,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枯瘦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在滚烫的碱水中翻飞、捻动、抽拉。动作快得几乎成了虚影,精准地控制着丝线的粗细、捻度、以及剥离茧壳的时机。滚烫的水汽灼烤着他的脸,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他凹陷的腮帮滚落,砸进脚下滚烫的碱水桶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白烟。
他身旁,几个同样精瘦的学徒,动作明显迟滞笨拙,脸上带着痛苦和麻木,艰难地模仿着赵把头的动作,却总是不得要领。不时有人被烫得龇牙咧嘴,或者抽断丝线,引来监工粗鲁的呵斥。整个工坊,如同一架庞大而笨拙、锈迹斑斑的老旧机器,在痛苦和低效中艰难地、吱吱呀呀地运转着。压抑、沉闷、绝望的气息,比那浓稠的蒸汽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林风就蹲在工坊大门内侧那褪了色的朱漆门槛上。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圆领袍沾满了油污和灰尘,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草茎,眯着眼睛,像一头蹲踞在巢打量猎物的豹子,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整个工坊混乱而低效的运作。汗水和蒸汽模糊不了他眼中的精光。
他看赵把头枯指翻飞汗如雨下,看学徒笨手笨脚频频出错,看监工挥着鞭子焦躁地来回踱步,看一锅锅煮好的生丝被杂乱无章地抬到后面清洗、晾晒、染色…每一个环节都拥挤、混乱、充满了不必要的重复和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林风嘴角那根草茎被咬得稀烂。他猛地啐掉草渣,从怀里摸出一小截烧得半黑的炭条。炭条粗糙,带着烟火气。他俯下身,粗糙的手指捏着炭条,在脚下那块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沾着泥污和碱渍的青石门槛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划了起来。
“嗤啦…嗤啦…”
炭条划过青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留下七道粗犷、清晰、如同刀刻斧凿般的黑色横线!
每一道线,都划得极深,极重。七道线,平行排列,从门槛的内侧,一首延伸到门槛外侧,像七道通往未知的黑色轨道。
工坊管事孙老六,一个身材矮胖、穿着绸衫却同样被汗浸透、满脸油汗的中年男人,正焦头烂额地呵斥着一个打翻了水桶的学徒。听到这刺耳的划刻声,他皱着眉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门槛上、正对着七道黑线若有所思的林风。
孙老六认得这位裴大掌柜身边身份特殊、行事古怪的“林大郎”。他不敢怠慢,连忙小跑过来,脸上堆起为难的苦笑,腰下意识地弯了下去:“哎哟喂!我的林大郎!您…您这是作甚呐?这门槛可是上好的青石料,您这…这…”
林风没抬头,依旧盯着那七道黑线,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用炭条点了点第一道线,又遥遥指向工坊最里面那排煮茧的大锅:“看见没?第一道梁,煮茧抽丝,就干这一件事!”炭条移到第二道线,“第二道梁,清洗脱碱!”接着是第三道,“漂白晾晒!”第西道,“分拣定级!”第五道,“准备染缸!”第六道,“浸染上色!”第七道,“脱水烘干,打包入库!”
他每说一道工序,炭条就重重地点在相应的黑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说完,他抬起头,炭黑的手指在门槛上用力一抹,留下更深的污迹,目光灼灼地看向孙老六:“一道梁,一道工!各司其职,流水不停!煮茧的只管煮茧,染色的只管染色!谁也不许串,谁也不许等!像现在这样,煮茧的跑去晾晒,染色的等着煮茧?呸!磨洋工呢?”
孙老六脸上的苦笑瞬间僵住,随即皱成了风干的苦瓜皮。他指着工坊里那些正忙碌或呆滞的工匠,声音都带着哭腔:“林大郎!我的活祖宗!您…您这想法是好,可…可这不成的啊!您看看赵把头!”他指向那还在碱水中枯指翻飞的老匠人,“缫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从煮茧、抽丝、捻线、分股…十八般手法,那是一气呵成!讲究的是眼到手到心到!拆开了?拆开了还叫手艺吗?那不成了…成了牲口拉磨?让赵把头只煮茧?那后面的活谁干?让学徒去捻线?那丝还能要吗?祖宗的手艺不能丢啊!这…这传出去,同行要戳脊梁骨的!”
孙老六的声音很大,带着匠人特有的固执和恐慌,在嘈杂的工坊里也显得格外刺耳。不少工匠,包括几个老师傅,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朝这边望来。赵把头浑浊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在听到“拆开手艺”几个字时,枯瘦的手指在滚水里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和深沉的悲哀。
就在这时——
“骨碌碌…”
一声轻微的滚动声,在工坊角落里一排巨大的靛蓝染缸旁响起。
一个穿着破旧学徒短褂、身形瘦小的年轻学徒——阿贵,正背对着众人,弯腰吃力地抱着一捆沉重的生丝,试图挪到染缸旁的架子上。他似乎太过用力,又或许是脚下被滑腻的染料溅湿,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就在他身体晃动的瞬间,一小截约莫寸许长、颜色深暗、质地粘腻的泥块,悄无声息地从他宽大的袖管中滑落,掉在染缸旁湿漉漉、沾满各色染料的地面上。
那泥块颜色深暗,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靛蓝色光泽,在周围污浊的环境中并不显眼。它落在地上,微微弹跳了一下,然后顺着染缸底部微微的倾斜坡度,骨碌碌地滚动起来。
滚动…滚动…穿过凌乱的杂物…越过一小滩积水…
好巧不巧,正好滚到了林风蹲着的、那画着七道黑线的门槛旁边!距离林风沾满泥污的鞋尖,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
林风的目光,原本正锐利地盯着孙老六那张苦瓜脸,准备反驳他那套“祖宗手艺”的论调。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截突然滚到脚边的靛蓝色泥块。
他的视线,瞬间从孙老六脸上移开,如同捕食的鹰隼般,死死钉在了那截泥块上!
那熟悉的靛蓝色泽…那粘腻的质地…那混合着植物发酵和矿物沉淀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微腥气味…博陵崔家城外染坊后山独一份儿的靛蓝泥!
林风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阿贵!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在染缸旁打杂的小学徒!他袖子里怎么会藏着崔家染坊的泥?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洞悉阴谋的暴怒,瞬间窜上林风的脊背!
然而,林风脸上那即将爆发的怒意和冰冷的审视,只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幻觉。
下一秒,他脸上的肌肉极其自然地松弛下来,甚至咧开嘴,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带着几分市井痞气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是冻彻骨髓的寒意。
在孙老六错愕的注视下,在其他工匠茫然的目光中,林风像是完全没看到那截致命的靛蓝泥块指向的阴谋。他慢悠悠地抬起沾满炭灰和泥污的右脚,随意地、仿佛不经意地,用那厚实的鞋底,轻轻踩在了那截靛蓝色的泥块上。
然后,脚尖发力,带着一种碾碎虫豸般的轻蔑和狠厉,缓缓地、用力地碾了下去!
“噗嗤…”
粘腻的泥块在鞋底和粗糙的青石地面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瞬间变形、扁平,深蓝色的泥浆从鞋底边缘溢了出来,染污了更大一片地面。
林风一边碾着,一边抬起头,重新看向孙老六,脸上的笑容灿烂依旧,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工坊里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工匠的耳中:
“祖宗的手艺?祖宗的手艺是让大伙儿饿着肚子、累死在锅台边的手艺?”他猛地站起身,指着赵把头那被汗水浸透、在蒸汽中佝偻如虾的身影,又指向旁边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学徒,“还是让东家赔钱、关门、大家伙儿一起卷铺盖滚蛋的手艺?”
他声音如同滚雷,在闷热的工坊里炸开:
“孙管事!还有你们!”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停下动作、脸上写满茫然和抵触的工匠,“都给我听好了!”
“能活命的手艺!”
“能吃饱饭的手艺!”
“能让东家赚钱、咱们也能多拿工钱的手艺!”
“那才叫——真手艺!”
“轰隆——!”
林风的话音刚落,工坊深处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木料断裂的刺耳呻吟和一片惊恐的尖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工坊角落,一排支撑着沉重晾晒木架的顶梁柱,其中一根早己被蒸汽和虫蛀腐蚀得摇摇欲坠的朽木柱子,终于不堪重负,在一声令人心悸的断裂声中,轰然倒塌!
沉重的木架如同多米诺骨牌般连锁倾覆!上面悬挂晾晒着的、刚刚煮好漂白、价值不菲的上等生丝,如同白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被倒塌的木架砸中、被溅起的污水和泥浆彻底污染!几个离得近的学徒躲闪不及,被飞溅的木屑划伤,发出痛苦的哀嚎!现场一片狼藉!
刺鼻的霉味和朽木的粉尘弥漫开来。
孙老六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看着那堆瞬间化为废品的生丝和倒塌的梁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把头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着那根倒塌的、曾经支撑着工坊的朽木柱子,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对“祖宗之法”的动摇和恐惧。
林风站在门槛上,脚下还碾着那摊深蓝色的泥浆。他看着眼前的混乱和损失,看着工匠们脸上的惊惶和绝望,脸上那痞气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坚硬和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指着那倒塌的梁柱,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铁钉,狠狠砸进死寂的空气:
“看见了吗?这就是守着‘祖宗手艺’的下场!”
“不改?等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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