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钱汇通”总号深处，那间隔绝了外界风雪与喧嚣的密室，此刻却燃烧着无声的硝烟。空气里松烟墨与炭火的气息交织，沉郁而紧绷。一张巨大的、鞣制得极其坚韧的羊皮地图铺在紫檀木案几上，几乎占满了整个桌面。地图上，长安城如同心脏，辐射出蛛网般的商道，连接着关陇、河东、江南、乃至西域的节点。
此刻，这庞大的商业版图上，密密麻麻钉满了细小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朱砂标记。每一个标记，都代表着一个被锁定的目标——五姓七望核心产业的关键节点：崔家在博陵的靛蓝矿，卢氏在范阳的冶铁工坊，郑氏在荥阳的粮仓，王氏在太原的瓷窑，李氏在赵郡的盐场…
林风裹着一身半干的寒气，站在案几旁。他粗糙的手指沾着朱砂，带着一种猎手锁定猎物要害的精准与狠厉，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博陵城郊那个被特别加粗的标记上——崔氏最大的染坊，也是整个崔家丝绸产业染色的命脉所在！
“蓝靛泥，”林风的声音低沉，带着连日奔波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杀意，“崔家染坊的命根子！产地就在他们染坊后山，靠百十头骡子从矿坑往染坊运。‘火锅大军’的兄弟摸清了，每日寅时三刻，走西边那条贴着断崖的老官道。”他指尖划过那条崎岖的路线，最后停在代表染坊的红点上，“断他三日供，够不够让崔家那帮孙子跳脚？”
密室内光影摇曳，映着裴姝半边侧脸。她今日一身玄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更显眉目清冷如刀。她没有立刻回答林风，而是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算筹，落在摊开在羊皮地图边缘的一本厚厚账册上。账册翻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那是刚刚从五姓联盟疯狂压价的血战中，凭借“期货”操作和“汇通”风控体系硬生生撕咬下来的巨额盈余！
裴姝伸出纤细却蕴含千钧之力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算盘上几颗关键的、代表“丝绸期货”盈利的乌木算珠。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嗒嗒”声。
“断供三日？”裴姝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河下涌动的暗流，平静，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寒意，“不够。”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地图上的朱砂标记，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博陵崔家染坊里那些因原料断绝而陷入恐慌的管事和工匠，看到了崔璟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要断，就断得他们肝肠寸断，断得他们引以为傲的百年基业摇摇欲坠！”裴姝的指尖，如同淬火的刀锋，猛地戳在崔家染坊的标记上，几乎要将羊皮戳穿！
“要让他们仓库里堆积如山、却染不出颜色的素绸，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要让他们染坊里数千张等着吃饭的嘴，变成倒逼崔璟的利刃！”
“要让他们——”裴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和掌控全局的冷酷，“跪着！捧着他们染缸里发臭的素绸！来求着我们！买下他们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生丝！”
密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林风眼中的凶光被一种更加炽热的、近乎崇拜的火焰取代。他知道，裴大掌柜的刀，己经磨得比寒冰更冷，比闪电更利！
裴姝不再看地图。她转身，走到密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前。箱子打开，她从中取出一匹锦缎。
这匹锦缎，色泽华贵深沉，是御用的宝蓝色。触手冰凉滑腻，如同上好的玉石。缎面用极细的金线织就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这是博陵崔氏进贡宫中的顶级贡缎，象征着崔家在丝绸领域的无上荣耀和与皇室的紧密联系。
裴姝将这匹价值连城的贡缎捧在手中，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她的目光却冷得像冰。她走到案几旁，拿起一把寒光西射、刃口薄如蝉翼的短匕。
没有半分犹豫！
手腕一抖！刀光如电！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心尖一颤的裂帛声！
锋利的刀锋，精准无比地削过贡缎边缘！那一排象征着皇家御用、彰显着崔氏尊荣的、由纯金丝线织就的滚边，如同脆弱的草茎，瞬间被齐根削落！
金色的丝线如同断翅的金蝶，无声地飘落在地毯上，失去了所有光彩。
裴姝看也不看那落地的金线，将被削去“身份”的贡缎随意丢在案几上。那匹失去金边的贡缎，瞬间从云端跌落凡尘，虽然依旧华美，却少了一层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
“林风，”裴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这匹布，送到平康坊‘醉春楼’老板手里。告诉他，今夜楼里所有的胡姬——”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只许穿崔家染坊出来的绸缎！越旧越好！越褪色越好！最好是…带着霉点的！”
林风眼中精光爆射！他瞬间明白了裴姝的用意！这是杀人诛心！不仅要断崔家的财路，更要毁崔家的脸面！在长安城最奢华、最引人注目、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用崔家最引以为傲的丝绸，上演一场无声的羞辱和毁灭！让全长安都看到，崔家的顶级贡缎，也不过如此！连胡姬都嫌弃！
“得令！”林风抓起那匹被削去金边的贡缎，如同抓住一柄淬毒的匕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密室！
***
翌日，清晨。肆虐了一夜的大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天空依旧阴沉，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朱雀大街，这条长安城的中轴，天子脚下的御道，厚厚的积雪被早起的金吾卫和民夫艰难地清扫出两条狭窄的车道，露出底下被碾压得泥泞不堪的青石板。道路两侧，积雪堆积如山，肮脏污浊。
尽管天气恶劣，朱雀大街依旧开始恢复生机。官员的车驾、运送货物的牛车、行色匆匆的路人，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悠扬、带着异域风情的驼铃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沉闷。一支规模不小的驼队，踏着泥泞，从西市方向缓缓行来，正沿着朱雀大街向北行进。
驼队的领头者，是一个身材高大、深目高鼻、裹着厚厚翻毛皮袍的西域胡商，正是长安城颇有名气的粟特商人骨力失。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不停地催促着驼夫加快速度。
驼队驮着的货物用厚厚的油布覆盖着，捆扎得严严实实。然而，在昨夜风雪的侵袭和此刻颠簸泥泞的道路上，其中几匹骆驼驮着的、捆扎相对松散的货包，油布边缘被颠簸开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恰好卷过！
“呼啦——！”
几匹颜色鲜艳、质地厚重的绸缎，被风猛地从松散的油布下掀了出来！如同几道刺目的瀑布，瞬间暴露在清晨惨淡的天光下，也暴露在朱雀大街两侧无数双惊愕的眼睛里！
那绸缎，看质地和花纹，分明是上好的博陵崔氏贡缎！宝蓝色底，金线缠枝莲纹！
然而！
本该华贵雍容的宝蓝色缎面上，此刻却布满了大片大片刺眼的、如同霉斑般的灰绿色污迹！那污迹如同溃烂的疮疤，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本该熠熠生辉的金线缠枝莲纹，在霉斑的侵蚀下，变得暗淡无光，甚至多处断裂、褪色！整匹绸缎，透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陈旧霉腐气息！
“哗——！”
“天爷！那是崔家的贡缎？”
“怎么…怎么霉成这样了？”
“看着像放了几十年的陈货…”
“贡缎？给宫里用的？就这成色？”
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然爆发的议论和惊呼！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朱雀大街两侧的行人、车夫、甚至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全都停下了脚步，惊愕地、难以置信地、带着鄙夷和嘲弄地看着那几匹在寒风中招展的、布满霉斑的崔家贡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骨力失脸色瞬间煞白，惊慌失措地跳下骆驼，手忙脚乱地去拉扯那被风吹开的油布，试图掩盖住这致命的“污点”，嘴里用生硬的唐语慌乱地辩解：“风！是风！不是霉！是雪水…是雪水弄脏了！崔家的好货！好货！”
他的辩解在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刺鼻的霉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片混乱和哗然的核心！
朱雀大街北端，一队威严煊赫的仪仗，在肃静的金吾卫护卫下，正缓缓向南行进。明黄的华盖，昭示着辇驾中主人至高无上的身份——正是前往大慈恩寺为国祈福的长孙皇后凤驾！
凤辇的明黄锦缎帘幕厚重，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和喧嚣。然而，就在辇驾行至驼队附近、那几匹霉变贡缎在寒风中招摇的最刺眼位置时——
那厚重的、绣着金凤的明黄锦缎帘幕一角，被一只戴着镂空金护甲、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掀开了一线！
一线缝隙，足以让那双母仪天下的、洞察秋毫的凤目，将朱雀大街中央那场闹剧尽收眼底——那几匹在泥泞中散开的、布满霉斑、金线黯淡的博陵崔氏贡缎！那胡商骨力失惊慌失措的遮掩！那周围人群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指指点点！
缝隙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
“唰！”
那掀开一线的帘角，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落下！重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凤辇内，再无半点声息。只有那垂落的明黄锦缎帘幕，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如同被惊扰的凤翼。
然而，这帘幕掀开又落下的短暂一瞬，却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了每一个目睹此景的朝臣、勋贵、乃至嗅觉灵敏的商贾心头！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沿着朱雀大街蔓延开来！
***
几乎同一时刻。大明宫，御书房。
暖炉烧得正旺，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婷婷。李世民一身常服，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眉头微蹙。
博陵崔氏家主崔璟，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的五位核心人物或代表，正垂手肃立在御案前，气氛凝重。案几上，摊放着那份几天前由五姓家主歃血为盟、签下的血契副本。猩红的字迹和暗褐的指印，如同无声的控诉。
崔璟正躬身陈词，声音带着沉痛和愤怒：“…陛下明鉴！裴氏妖女，勾结云烨、林风等宵小，以奇技淫巧乱商道，以妖言邪说惑民心！更以卑劣手段，恶意挤兑，断我世家商路，毁我百年信誉！其心可诛！其行当诛！臣等恳请陛下，下旨彻查裴氏，查封‘飞钱汇通’、‘顺风镖局’，以正朝纲，以安天下！”
他的话音铿锵有力，带着世家门阀特有的威压和悲愤。其他几位家主或代表也纷纷躬身附和，声浪在暖阁内回荡。
李世民放下朱笔，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无波，缓缓扫过眼前这几位代表着大唐最顶级力量的世家魁首。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就在这肃杀而凝重的气氛中——
“报——！”
一个内侍尖细而惶急的声音，如同裂帛般刺破了御书房的沉寂！
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娘娘…娘娘的凤驾…在朱雀大街…”
“何事惊慌！”李世民眉头一拧，声音不怒自威。
小黄门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凤驾…凤驾行至朱雀大街…遇…遇西域胡商骨力失驼队…其所驮…驮博陵崔氏贡缎…当街散落…霉…霉斑遍布！金线…金线断裂！围观者…众！娘娘…娘娘掀帘…看了一眼…就…就…”
后面的话，小黄门己经吓得说不出来了。
“什么？！”崔璟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的悲愤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所取代！贡缎？霉斑？当街散落？皇后掀帘？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哐当——！！！”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碎裂爆响！
崔璟手中一首紧握着的、那盏温热的、产自邢窑的极品白瓷茶盏，在他心神剧震、手指失控的刹那，脱手而飞！狠狠砸在御书房光洁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上好的白瓷，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汤和锋利的瓷片西散飞溅！
其中一片尖锐的碎瓷，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不偏不倚，狠狠射向御案！
“噗嗤！”
一声轻响！
那片锋利的碎瓷，如同最冷酷的裁决之刃，精准无比地、深深地楔入了——摊开在御案上、象征着五姓联盟与裴氏决战到底的那份猩红血契的正中心！
猩红的“血誓”字迹，被冰冷的白瓷无情地刺穿、撕裂！暗褐色的指印，在飞溅的茶汤浸染下迅速模糊、晕开、如同溃烂的伤口！
整个御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碎瓷滚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和茶汤滴落的“嗒…嗒…”声，如同丧钟的余音。
崔璟面无人色，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晃了晃，软软地瘫跪下去，目光呆滞地望着御案上那张被瓷片钉穿、被茶汤玷污的血契。其他几位世家代表，也如同泥塑木雕，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冰冷的绝望。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暖阁的光影里投下巨大的阴影。他看也没看的崔璟，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雷霆与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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